朱元璋来北京的时候, 心情并不好,脸色一直阴沉着。
当他在城门口(划掉)蹲着(划掉)看到百姓们主动献粮的时候,笑容才出现, 心头的阴霾才消散。
他身后的重臣也是。
朝中太多的争吵声。那些利益纠葛,那些道貌岸然的同僚,让他们很多时候有些怀疑自己创建新王朝的正确性。
大明就真的比大元好吗?
怎么看着都一样烂。
整个大明朝廷就像是泥潭, 他们拼命地想往外爬, 无数人拼命拉着他们的腿把他们往泥潭里拖。
泥潭的范围是那么宽广, 他们的拼尽全力好像是做无用功。
现在来到北京的大明的君臣都曾经有过放弃的心思。
朱元璋的放弃是放弃思考, 快刀斩乱麻;朱元璋信任的臣子们的放弃是放弃行动, 当一个浑浑噩噩不出错的官员,或者干脆致仕归隐。
他们不是圣人, 在烦躁的时候有一瞬放弃的想法很正常。
或许,圣人也不是时时心性坚定, 没有放弃的念头。
但圣人在动摇后会更加坚定。朱元璋等人不敢说自己更加坚定,但至少在三省吾身, 稍稍喘口气之后, 他们会继续往泥潭外扑腾。
如果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他们就翻翻天书,畅享一下美好的未来。
然后, 他们再去看一眼标儿。
天书是他们的愿望,是既定的目标;标儿就是他们队伍指引方向的旗帜, 是路标。
每当看到标儿, 哪怕这时候标儿正跳着脚喊麻烦事太多,他们的心都会安定下来。
因为标儿的治理卓有成效, 天书的指引并非纸上谈兵。
当然, 他们也知道, 现在标儿的治理卓有成效,是因为北京、北直隶的地盘还太小。
当标儿成为大明的太子、皇帝,将要统领整个古老又年轻的大明帝国时,标儿肯定做不到让大明帝国每一处地方都如现在的北直隶一样。
但至少北京、北直隶在他们眼中,这一处明明是边塞重镇的地方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他们梦想中的理想地。
如果标儿知道他们的想法,一定会惊讶,“有吗?是吗?百姓的生活只是岌岌可危地维持在饿不死的边界线上啊!”。
想到标儿可能的反应,这几人忍不住莞尔,心情更加好了。
此次朱元璋和他的心腹们得知朱标回北京后,立刻匆匆赶来的原因除了“回血”之外,还要告诉朱标一个好消息。
朱元璋在看到北直隶库房渐渐充盈之后,临时决定乘胜追击,命令朱文正和李文忠出征东北,一举解决大明边界的问题,基本控制大元包括岭北和东北在内的“核心领地”。
这次战役胜利,大明就可以迎来至少十年的不会全面动武的安稳发展时光,终于可以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休养生息和朱标希望的海外贸易上。
但朱元璋并非没有考虑北直隶在第二年可能会遭遇粮食短缺。
如果朝议后再决定,这次出兵恐怕要延迟两三个月,贻误战机。所以朱元璋立刻下令朱文正和李文忠出征。
北直隶第二年所需要的粮食,两三个月的朝议、准备和调配时间,却不会耽误什么。
北直隶刚刚丰收。百姓在冬季的活动几乎是静止的,整个大自然也基本是静止的。无论何种方式的缺粮,都会在春耕之后。
陈英在云南的开垦效果和效率高得惊人,贵州等原本土司自知的地方改土归流后也展现出惊人的粮食生产潜力。今年秋季丰收之后,云贵等地产出的粮食不仅能保持自身的运转,还有余粮支援其他地方。
云贵运来的粮食中的一半,朝议已经决定用来补充北直隶空掉的库房。现在这些粮食已经在路上走了几个月,等北方运河化冻,就能到达北直隶。
当一切处理妥当后,朱元璋才来告诉自家标儿这个好消息。
标儿啊,别急,爹很快给你把粮食补上!
至于朱元璋为什么不提前说,朱元璋表示,凡事皆有变数,他怕最后其他地方出现什么问题,让他不得不用这批粮食,让标儿空欢喜一场。
父子俩都知道,北直隶的粮仓空着看上去很可怕,但放眼大明全国,其实北直隶的百姓已经算是过得最好的之一了。所以比起其他地方可能饿死的百姓、欠缺粮草的将士,北直隶只是欠缺“抗灾能力”,补粮的重要性非常靠后。
朱标得到这个好消息后当然很高兴。
他高兴之后,只要了朝廷提供给他的一半粮食,剩下一半让朝廷运向山西、陕西、甘肃等地。
这些在目前中原王朝算是西北的地区,曾经受元朝统治影响和战乱影响最严重。再加上这里是文明最开始开垦的地方,土地肥力已经岌岌可危,还有严重的水土流失,短期内想要自给自足相当困难。
北直隶接了朝廷的粮食,和朝廷达成一种“你用了粮就得想办法补”的默契之后,既然有能力自己筹粮,就应该多担待些责任。
朱标“批预算”的时候虽然心疼,但每一笔“预算”该怎么用,他做事非常果断。
虽然还是心疼。
朱标合上账本,深深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一批高丽粮食到了就补上了。剩下的……爹,南洋那边还是没有进展吗?南洋的粮食可比高丽多多了。”
朱元璋半躺在椅子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抱着暖炉,像个真正的富商一样:“他们太贪婪,不仅不愿意和我们做生意,还在云南边界频繁骚扰。”
朱标皱眉:“看来北方稳定后,有必要好好支援一下南方。爹,朝中关于空印的查案还顺利吗?”
朱元璋叹气:“顺利,又不顺利。查案很顺利,查完之后要怎么做,很不顺利。”
朱标犹豫了一下,道:“爹,需要我回南京,上个朝什么的吗?”
朱元璋失笑:“不用,你好好待在北京,守好北方门户,把北边海上的生意做起来。剩下的事,你爹和你的叔叔们会解决。什么事都让你做,我们这些人大官白当了?”
朱标道:“嗯……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说,哪怕是写折子。”
朱元璋坐直:“说到写折子,我还真有事要来问你……不是我问你,是刘伯温那老小子想问你,我把他拦了下来。”
朱标问道:“什么事,还需要拦着?”
朱元璋笑道:“刘伯温又想向你讨教怎么骂死人。”
朱标:“……”这个我真不知道啊!我至今仍旧不认为我能骂死人!
朱标无奈:“我真的……唉,伯温先生要骂谁?”
朱元璋道:“这次抓的一个……呵,按察使的弟弟,为他哥叫屈,说被抓的人都无罪。第一,运粮路途遥远,难免损耗很大,所以空印难免;第二,这是元朝潜规则,大家都这么做,不知者无罪……”
朱元璋还没说完,朱标就翻了个白眼:“爹,这是诡辩。说这话的人,根本就不是来找朝廷讲理的。伯温先生一直疑惑自己的话杀伤力不够,只是因为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给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是完全戳不到对方痛楚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朱元璋思索了一会儿,道:“就像是给没有道德的人说道德一样?”
朱标点头:“对。面对诡辩,不要看对方说什么,要看对方哪里痛。他们一为家族利益,二为名声。只要抓住他们的痛楚,再随便找两个他们话中的错漏,然后不管他们其他看似正确的论点,只管输出就行。爹,白马非马知道吗?”
朱元璋微微颔首:“白马非马啊,原来如此。这件事对伯温来说,很难吧。”
朱标道:“这件事伯温先生来做确实很难。要破局,我有个推荐的人。让常叔叔去。”
朱元璋睁大眼:“常遇春?他还能和文臣辩论?”
朱标笑道:“能,怎么不能?常叔叔难道不是文臣吗?”
朱元璋:“……他那个文臣啊,你难道是想让他在朝堂上和其他文臣打一架?”
朱标先愣了一下,然后差点笑得直不起腰:“爹,你想象力真丰富,哈哈哈哈,虽然我很期待这一个画面。不是啦,常叔叔去说这件事,有天然的优势。因为他是屯田元帅。”
朱标依次给朱元璋解释这些人话中的漏洞。
第一,封建王朝本就不是一个法治时代,而是法治加人治。比如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说可以去别人祠堂门口吐口水,那么就可以去别人祖祠门口吐口水吗?法律是底线。我们是儒家,不是法家。你口口声声法律之外的事都能做,难道你是要让大明变成法家治国的暴秦吗?
第二,潜规则的意思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何况还是元朝的潜规则。你用元朝的潜规则来评价大明的官场,还问大明的皇帝为什么不遵守元朝的潜规则。你究竟是元朝的官还是大明的官?龙椅上的皇帝是大明的皇帝还是元朝的皇帝?你是不是怀念元朝,对大明、对皇帝不忠?
第三,图穷匕见的一点,为什么运粮的损耗那么大?
安史之乱后,粮草运输改成了用麻袋装。粮食不溶于水,也不会凭空蒸发。运粮队吃的粮食和上缴的粮食也是分开计算,不存在后勤部队为军队运粮时还要计算运送时吃掉的粮食。那些几乎一半的差距是哪来的?
诚然袋装的粮草淋雨会腐烂,但那也是到了之后清点才会发现,怎么会运送来的就直接少了一半?
他们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借口,说什么马车掉山里去了,船只掉河里去了,走路上被山匪劫走了,屯田元帅常遇春怎么没遇到这么多事?
请朝廷彻查!
朱标喝了一口热水,道:“我只是抛砖引玉,要从这段话中找出问题给他们扣奸臣贪官甚至不忠诚的帽子,能找很多处。爹你肯定看过宋时党争,文人们找错漏扣帽子可是太容易。关键是,皇帝站在哪边,采取谁的看法。只要有一个英明的皇帝,这一切就不会失控。”
朱元璋的眼神变得犀利了一些:“如果皇帝不够英明,被朝议牵着鼻子走,就是朝堂混乱的开始?”
朱标叹气:“对。但这不可避免。”
朱元璋看着面前的炭盆,眼中火光影影绰绰:“是啊。”
父子二人同时沉默了许久,朱元璋收起眼中的锋芒,继续瘫在椅子上,道:“朝中查了这么长时间,关于空印案的新朝议又要开始了。你爹我躲不了懒啰。我这就递折子让皇上找常遇春去朝上吵架。”
朱元璋已经明白为何此事非要常遇春不可了。因为常遇春也运粮,但他既不用空印提高效率,也不会在路上折损一半粮食。
这不一定是别人真的贪污了,因为常遇春是用军队运粮,沿路还有百姓争相自愿为常遇春开道。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遇春是大明的官,他可以质疑元朝的官场潜规则;
常遇春是爱民如子的屯田元帅,他可以痛斥粮食“数目对不上”对百姓的危害;
常遇春能做到不空印也不折损太多粮食,他就是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做不到的人指指点点。
常遇春这番“做得到”有其不可复制的缘由?那正好胡搅蛮缠把别人给气死。
朱元璋做决定后,道:“其实这一席话一开始就是诡辩吧。空印是官场潜规则,但可不只是运粮时才用的潜规则。从南京到地方,大大小小官府无数官员,都习惯先把官印盖好,然后拿回家慢慢写公文。这一切,和运粮一点关系都没有。”
朱标道:“这就是诡辩。这和人不应该吃人,但对方会搬出‘饥荒的时候百姓易子而食难道有罪吗’的极端例子来辩解。其实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但辩论,本就只是吵架,根本不是讲理。而且爹,其实这个最大的漏洞你还没抓住。”
朱元璋挑眉:“你先别说,我先想想。”
朱元璋冥思苦想了许久,朱标都喝完了一杯热水,考虑要不要上厕所的时候,他才舒展眉头,道:“最大的漏洞是上书人本身。”
朱标笑道:“对!”
一个按察使的弟弟,又不是明朝体制内的官员,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官场潜规则”?他怎么知道各地粮食运输折算过半?又怎么让皇帝看到这一封上书?
朱元璋又盯着火盆看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么明显的漏洞,为何标儿说之前,他都没有想到过?
因为时常会有“民间清流”的上书堆到他的龙案前,所以他已经习惯了吗?
这也是潜规则吗?
真的民心和假的民心,只坐在皇宫里,真是难以分辨啊。
朱元璋不到河水化冻就离开了,只陪着朱标过了一个除夕和初一。
马秀英这次没过来。朱元璋说,现在南京人心惶惶,他不能把家属全都带走。
朱标说他信了。
他送朱元璋离开之后,回到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没看进去。
今年时间过得真快。
洪武四年春耕刚开始不久,朱文正摆了朱标和李文忠一道,跑去捕鱼儿海了。
朱标先是为朱文正收拾烂摊子,然后出使高丽,屯兵耽罗岛,派人出使倭岛,回来时已经秋收,然后继续收拾烂摊子……
一眨眼,洪武四年就过去了。
现在是洪武五年(1371年),大明建立的第五个年头。
一个新王朝才刚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收官阶段,官场已经显示出了糜烂。
朝廷中许多官员已经不再把百姓放在心上,而是为自己和家族、家乡的利益斤斤计较。英武开明的皇帝和他智慧的心腹们陷入官场泥潭,开始怀疑自身那一套规则是否真的不适应一个王朝。
这才是洪武五年啊。
朱标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言。
穿越者的最大的金手指是高屋建瓴的视野。朱标知道,元末明初这个战乱未息的阶段,是华夏改变的契机。一旦大明统治稳固,华夏将再次陷入封建王朝的轮回。
因为华夏的封建体制已经太过完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先进——它有较为完善的更新换代机制,将百姓们的阈值牢牢控制到进一步改革的临界点上。
这个完善的机制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百姓们在过得不好的时候,揭竿而起换一个新皇帝新王朝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这就像是一座房子,如果修修补补还能住人,房屋的主人就很难下定决心拆了旧房子建新房子。
因为华夏这一栋房屋的主人只有这一栋房子,拆房子的过程中会遭遇日晒雨淋,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只有房屋本身就摇摇欲坠的时候,在封建统治和封建思想最薄弱的时候,华夏这个巨人才有往前迈一步的契机。
只是朱标没想到,封建统治的稳固居然这么快——这个稳固并不是百姓过得好了,而是官吏们已经完成自己的利益分配,又拧成了一股无可撼动的绳索。
“我……如果真的是朱太子,就好了。”朱标突然自言自语。
然后,他又自嘲地笑道:“我是不是朱太子不重要,我爹是不是朱元璋才最重要。要下定决心了啊。”
是闭上眼继续当一个封建好官,还是睁开眼去当一个狂妄的可能被陨石砸死的穿越者,该下定决心了。
只是这决心真的很难下。
有时候,承担责任,比死更难。
朱标不怕骂名,他只怕这个国家的未来,比原本的更差。
因为他所来自的时代,虽然已经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痛苦,但已经浴火重生了。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做得更好。
就在朱标犹豫的时候,朱文正和李文忠再次大捷而归——其实他们早就大捷了,只是被雪堵在路上回不来。
当朱标告诉两个哥哥,爹来北京过年的时候曾经笑话他们,说不知道他们俩是不是被冻死的时候,朱文正和李文忠的脸色都很精彩。
两个打了两次意义重大的大胜仗,将残元势力彻底扫平的将军万万没想到,他们效忠的皇帝不然没有赞赏和关心他们,还嘲笑他们,诅咒他们被冻死。
他们明白了,这位皇上不是义父,简直是他们亲爹。
不是亲爹,没这么损!
虽然朱文正凯旋,北直隶也没有发生粮食危机,但朱标还是拎着棍子把朱文正揍了一顿,并让越来越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刘琏将这一幕画下来,印在报纸上给百姓们看。
当朱文正逛街的时候,时不时有百姓看着他捂嘴笑。
有胆子大的老人仗着自己年纪大,还去问朱文正是不是真的挨打了。
朱文正得意洋洋:“就标儿那个小胳膊小腿,他打不动我。”
老人:“……”
他决定和几位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联名上书,让皇上亲自来把燕王打一顿。
这孩子就是欠抽啊!
“正哥,爹说你剃了个秃顶,怎么这么快就长出来了?”朱标站在坐在椅子上啃果子的朱文正身后,使劲薅朱文正的头发。
朱文正口齿不清道:“没长好,你把我头发散开。”
朱标把朱文正头上发髻解开,笑得差点把口水喷朱文正的头上。
朱文正的头发确实长了出来,但还很短。
朱文正把周围头发和中间短发一同梳起来,就看不出来中间头发短了,只是发髻的发量少了一点。
但一旦散开,朱文正的发型就特别搞笑了。
李文忠也笑个不停:“他居然真的把头发剃了,那个残元新皇帝死得不冤。”
谁能料到大明的燕王居然还能剃个蒙古人的秃顶发型?大明的燕王脸都不要了吗?
是的,朱文正从来不要脸这个碍事的玩意儿。
“听说朝廷又吵起来了?”朱文正因为不要脸,所以就算被朱标和李文忠嘲笑狗啃了似的发型也不在意,“真麻烦,一并砍了不好吗?”
朱标道:“人全砍了,谁来做事?”
朱文正皱眉:“怎么?大明才刚建立几年,朝堂里做事的人都变成奸臣贪官了吗?这大明建立还有什么意思?”
李文忠赶紧道:“别胡说。怎么可能?还是有很多好官。比如我们家标儿。”
朱文正把果肉咽下去,横了李文忠一眼:“闭嘴吧李保儿,你拿我们家标儿和朝中那群大臣比,你也太侮辱标儿了。你不是个好哥哥。”
李文忠:“……”糟糕,他居然无法辩驳,甚至想要向标儿道歉。
朱标笑着打圆场:“好了,朝堂中的事,和我们边镇的人什么关系。既然正哥你回来了,咱们就要……”
朱文正眼睛一亮:“我去把廖永忠换回来?”
朱标:“……”
朱标深呼吸:“正哥,打仗就那么好玩吗?”
朱文正认真道:“自然比待在北京无事可做好玩。”
朱标无奈极了。
以正哥的性子,的确……
朱标想了想,道:“正哥,你不擅长海战,要不……要不你向皇上说说,去云南找英哥?英哥恐怕很快就要和大越打起来了。”
朱文正立刻道:“好!我立刻去写……标儿,你和我一起写。”
朱标道:“我写什么写?我是文官,还是‘监视’你这个藩王的文官。我给你出馊主意就够了,写信说藩王调动的事,嫌弃自己不够命长吗?”
朱文正道:“那你至少给四叔写封信啊。让四叔帮帮我。”
朱标摇头:“不行。我爹也不能掺和藩王调动啊。”
朱文正:“……”你不写信,义父才不会让我离开北京!
他绞尽脑汁,道:“你、你先和四叔通口气。燕王想离开燕地,是很大的事。虽然皇上不会猜忌我,但朝中难免有人会抨击我。四叔帮我说说话,哪怕皇上不让我走,至少别处罚我。”
朱标见自家正哥脑子都转起来了,心中叹了口气。为了能去打仗,正哥真的很努力。
他问李文忠道:“忠哥,你说呢?”
李文忠道:“给舅舅说一声吧。朝中总要有个人帮他说说话。”
李文忠也觉得,北边短时间内没有仗可打,与其让朱文正在这里折腾人,不如把朱文正赶去南方打仗。
只要朱文正还有仗打,就不会折腾自己人。
朱标笑道:“忠哥都这么说了,好吧,我和爹说一声。”
朱文正立刻眉开眼笑:“好久没见到阿英了,不知道阿英晒得多黑。听说云南太阳挺厉害。还有啊,云南瘴气多,不知道阿英被毒死没有。我去是不是正好为他送终。”
朱文正的话越说越离谱,朱标只好使劲扯朱文正的头发,让朱文正闭嘴。
哪有你这样的人?诅咒自己的好兄弟被毒死?
李文忠翻白眼。
朱文正这种家伙,就是与他越亲近,他越嘴欠。
朱文正高高兴兴回兵营,告诉自己的兵们,别担心现在无聊,很快咱们就去云南继续打仗建功立业。
朱文正带的兵和他一样脾性,都闲不住,都高兴极了。
连张玉都有点被传染,摩拳擦掌想去南边看看。
晚上,躺在床上的朱标脸色微沉。
他在不断骂自己,身边人的“隐瞒”错漏百出,自己怎么从未发现?
自己以前眼瞎吗?
第二日,朱标在犹豫下一步动作时,常葳给朱标写了一封信辞行。
朱标愣了许久。
回来前,他本来准备召开家长会,常葳也在请家长的行列中。
但回来后,别说朝中,他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就把这事给暂时推后。
想来学生们在朝中的父母,空印案结束前,估计也是没有心情来开什么家长会的。
朱标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找常葳的家长,常葳自己来辞行了。
常葳的信中写了她已经思考了许久的内容。她说她可能不适合边疆战场,想跟着常遇春去屯田。
常葳说,她心软,虽然能杀敌,但如果是为了杀敌而牺牲百姓或者其他战友的时候,她就狠不下心。
同时,她方向感不好,只能做清理周边的工作。而这些工作,大多是和普通百姓打交道——即便防备的是奸细探子,但在她执行命令的时候,面对的人最初都是百姓。
常葳最初走上进军营这条路,只是因为她不想再饿肚子,并未有过多思考。
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能有什么思考?
常遇春告诉她当女将军,以后就不用担心饿肚子,她就咬牙来了。
那时候常葳想,没有什么比饿肚子更可怕。
现在她逐渐长大,又接受了陈标的教导,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
然后她发现,最可怕的是还是饿肚子。
常葳其实很羡慕那些从来对她绕道而行的同龄女性。她其实也很想待在家中,衣食无忧,每日甚至睡到自然醒,然后去摆弄花草宠物,或者做几道算术题。
如果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待着,谁愿意在兵营里这个一点都不舒服的地方?
何况在兵营里,许多人都是用看怪胎的眼神看她。
即使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每次遇到挫折是,她都在想,和平时代,或许并不需要一个女将军,至少不需要她这个女将军。因为她这个女将军并没有优秀到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步,将军中没有一个必须由她来坐的位置。
常葳如此思索的时候,她的两位师傅告诉她,其实她可以回头,可以回去当娇小姐,不用再吃苦。以常元帅现在的身份地位,就算常葳不出嫁,在家里也能过得很好。
但常葳仔细思索之后,仍旧不想离开兵营。
这理由一点都不伟大,她不想把“不饿肚子”这种事寄托在别人身上。因为她最初饿肚子,就是父母的命令。
如果接下来又有什么变故,她是不是还得饿肚子?
常葳知道自己应该相信父母。但这件事已经在她心中留下了强烈的心理阴影,所以她不敢信。
“我一直在思考,我有没有什么超出常人、超出同辈的优点,让我能安心待在军营。
我想了很久,终于在一次帮忙屯田的时候,我找到了自己有、同龄人都没有的优点。
那个优点就是,我饿过肚子,知道濒临饿死的人有多么绝望。
屯田的时候,有个匪徒来抢粮烧田,我当时怒火升腾,完全没有思考什么道德什么心软,那个匪寨上下都被我杀光了,我还放了把火把山寨烧得一干二净,以免山寨中还有人躲藏。
我那时候没有想,匪寨中是不是有些人是无辜的。
当我回到被抢掠的村落的时候,看到百姓们哭着说,还好有我,他们的田地保住了大半,冬季不会饿肚子。我第一次感受到,我这个将军当得有价值。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当将军其实很不错,我愿意当这个将军。
我饿过肚子,知道饿肚子有多难受,难受到我甘愿成为别人眼中的怪胎,甘愿住在一点都不舒服的军营里,甘愿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杀我不想杀的人。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以前的我很卑劣,但因为就我不想饿肚子,我宁愿卑劣。
我知道饥饿会让人变成这样可怕,我才会做好屯田的事,保护好田地和百姓的口粮。
这是别人都没有的优点,是唯独我才有的优点。
我和父亲、师傅们说这件事后,他们都很赞同。
他们说他们都饿过肚子,都差点饿死,所以知道屯田的重要性,知道可能会被饿死百姓有多可怜。但现在的年轻人,虽然从书本中知道了百姓饿肚子会很难受,毕竟自己没有经历过,所以总是隔着一层。
只有经历过百姓经历的痛苦的人,可能才能更好共情百姓的苦。
我相信这个唯一的优点,一定能让我当好一个女将军。
一个不看性别,也独一无二的好将军。”
朱标看了好几遍,然后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常葳的困惑需要自己来点明。但常葳自己想明白了。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这个时代的人。
甚至常葳现在写的“唯一的优点”,他都没有想到过。
因为自己饿过肚子,所以能共情饥饿的百姓,搞好屯田的事,守护好百姓和军队的田地吗?
真是不错。
比起在边疆,屯田和剿匪确实更适合常葳。
朱标想了许久。他有很多话想叮嘱常葳。
但最终,他只写了一句话。
“你出师了。珍重。”
常葳离开的那天,她得到了最敬重的老师、和心中暗暗仰慕的人的回信。
作为异性,和这样优秀的同龄人相处久了,不仰慕是不可能吧?
但这种仰慕,她只敢藏在心中。
她认为自己不配,至少现在不配……也可能永远不配。
常葳给自己鼓了很久的劲,才打开了朱标的信。
看到了朱标信中的那句话,她突然鼻头一酸,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她一直知道,朱标对她其实不太满意。
即使她在朱标的学生中算得上优秀,但朱标对她的期望显然更大。
朱标曾经告诉她,她这个和平时代的女将军很重要。如果没有一个和平时代的女将军,许多田地上劳动的女性可能就会被赶回家。
当时朱标越看重她,她就越发认为自己不适合当将军,当那个意义重大的“和平时代的女将军”。
现在朱标告诉她,她出师了。
老师终于对她满意了。
“好了。”常葳使劲揉了揉眼睛,绽放出从小到大第一次肆意的笑容。
她高高扬起马鞭,面对着朝阳,对着自己、对着身后的人大声命令道:“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