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说的这些道理, 廖永忠和朱异不是不懂,只是在面对高丽的时候,他们无意识地忽视了。
以廖永忠为例, 身为身经百战的水军大元帅,他难道不知道不打无准备之仗?
哪怕朱元璋下了紧急任务,让他立刻拔营出发, 他也会在船上赶路的时候, 尽可能的了解更多情报。
但朱元璋告诉廖永忠去打高丽, 他就脑袋空空, 直接上阵了。
说这是愚蠢也不对, 只能说这是根深蒂固的轻视。
哪怕高丽趁着元朝内乱打退过元军,趁着红巾军内讧和被元朝两面夹击打退过红巾军, 高丽是真的有胜绩。廖永忠还是看不起高丽。
不过廖永忠这样的轻视, 强大的明军和火力足以支撑住。
其实稍微强大一点的中原王朝割据势力的军队, 都能在高丽打个几进几出——高句丽不是高丽。然后留下一堆废墟让高丽王室重新修建都城。
所以朱标并不认为廖永忠愚蠢, 只是不如徐达他们那样真正的大元帅一样聪明。廖永忠虽然头上有个“水军大元帅”的头衔,实际上只是一员厉害的大将而已。
打仗的最高境界,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在战场上轰轰烈烈打来打去看似豪迈, 但就算死伤比例是十几个人比几千上万, 这十几个人的命也是命,是大明的百姓大明的兵。
何况打仗要消耗大量武器粮草。
现代战争基本都以情报战为起手,最好能在谈判桌上一击制胜;其次也要在情报战中得到对方的要害然后尽可能让其要害瘫痪。
这就是朱标对今后大明大部分战争的追求。
在王朝内部稳定后,水军一般都会衰落,甚至直接裁掉。
但大明的水军会变成海军,廖永忠身为水军大元帅, 将成为第一批海军大将。
以后廖永忠要面对的敌人, 都是以前他看不起的蛮荒之地的人。这些人会抢劫大明的商船, 骚扰大明的海域,阻拦大明的航线。如果廖永忠不改变他的想法,将来大明海军会吃大亏。
看着廖永忠脸上不作假的羞愧,朱标松了一口气。身为优秀的将领,廖永忠很容易就听进去了自己的劝导,很好。
朱标只点明了廖永忠、朱异两人在这次行动中犯的错误,没有继续唠叨,然后就去休息了。
廖永忠继续对着朱异嘟嘟囔囔,问朱异能不能行。
朱异好脾气地应着,谦虚地说自己会尽力。
朱标离开前担心朱异自己也怀疑自己,特意告诉朱异,自己观察过朱异做生意,以朱异的能耐,只要拿出平常的水平,诚信地做生意,就不会有问题。
朱异虽然只做送上门来的生意,但他的生意经确实念得不错,而且是个良心商人,每个人和他做生意,无论赚钱赔钱,都不会说朱异一声不好的话。
朱异把大儒亲爹朱升所教授的程朱理学完全运用在了经商上。
什么?程朱理学和经商有什么关系?当然有!没听过儒商吗?圣学岂是如此不便之物!——朱异如是说。
朱升气得拎着拐杖,追了他两条街,然后把他送给了叶铮当徒弟。
所以朱标对朱异很放心。
朱标此次前来和高丽做生意,不是为了坑高丽。他是真的想站在双方共赢的基础上,用贸易来解决高丽现在民不聊生的问题。
众所周知,在历史研究的定论上,国外和国内双标很严重。
比如历史中公认的幅员辽阔X大帝国的地图,里面都是大大小小分封国藩属国。
如果以明朝举例,那就是使用明朝年号、向明朝朝贡、明朝可以决定其国王更替、国王登基需要请明朝天使来参加典礼才算合法的国家,按照他们的标准,就是明朝的疆土。
但在国内,算历代领土的时候,领土小一点的时候可以按照同款外国标准;领土一大,历史研究界就不认了,只能算中央直属。
再比如元朝设立了征东行省,行省丞相由高丽王担任,名义上高丽已经是元朝直辖,且内政外交都由元朝决定,高丽王只能娶元朝宗室女为后。就这样,后世元朝的地图上也没有高丽,还有一群国内学者和历史爱好者绞尽脑汁寻找高丽不是元朝领土的理由。
如果说“你他丫不是双标吗”,他们就会回答,我们的历史研究需要严谨,和西方不一样。
但那是后世。
现在,人人都知道征东行省和岭北行省一样,都是元朝的领土。
洪武皇帝雄心勃勃,他的制度大部分都沿袭自元朝,掺杂一部分盛唐强汉,就想搞出个“最强大王朝大杂烩”。
明初初的各种军事行动,都是冲着继承元朝的领土去。
无论是征东行省还是岭北行省,亦或是名为吐蕃的宣政院辖地,在洪武皇帝的心中都已经是大明国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洪武皇帝早期的军事行动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只是后期为了让百姓能活下去,洪武皇帝只能休战,转攻为防,并设置“不征之国”(但洪武皇帝默许了代表更亲近大明势力的原元将李成桂夺得政权)。
永乐帝也继承了洪武皇帝这个思想,并且有继续扩充领土,比元朝更强的愿望——他对海洋很感兴趣,并目光卓越的发现了南洋和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设置了三宣六慰和旧港宣慰司。郑和下西洋期间,南洋和南越还有大明驻军。
但很快,永乐帝的儿子当了一年皇帝就死了。永乐帝的孙子是从深宫里长大的孩子,眼光确实不如洪武永乐二帝卓越,迅速放弃了南越,撤回了驻军。朝中名臣为防“奇技淫巧”“好大喜功”,烧毁郑和下西洋几乎全部技术资料。
那之后,三宣六慰和旧港宣慰司基本形同虚设。几十年朝贡一次,明朝皇帝问出了比清朝道光帝同款(甚至更傻)的话,三宣六慰和旧港宣慰司在哪?
现在朱标所在时空的历史还没行进到这一步,洪武皇帝和满朝文武都认为继承元朝的广袤土地是理所当然——武官还认为,如果能比元朝强,自然更好。
因此高丽在目前满朝文武心中,属于“内政问题”。
云南、贵州、广西等地改土归流的好处已经初步体现——一年两熟乃至三熟的地区,已经产出了第一批粮食。根据地方官员报上来的统计数字,最迟明年年底,这些地方就不需要朝廷再支援粮食,甚至可能向朝廷提供粮食。
高丽王反复无常,朝廷不信任将高丽交给高丽王。朝中主流意见是,要么不打,要么换一个高丽王,最终的计划是完成元朝对高丽未竟的废藩立省。
当蒸汽船出现后,从海津镇港口出发,只需要一日就能看到高丽半岛的海岸线,到达开京附近的海运不到三日。
这还是廖永忠第一次率领蒸汽战船出征,小心谨慎后的结果。多练习几次,大明水军能在两日内把船开到能看到开京前方的入海口。
等这个消息带回去,朱标相信朝中的意见立刻就会统一——高丽必须废藩立省!
离京城不到三日距离的地方是个自治藩国?大明的君臣在北京抵御北方的游牧民族的时候,还要防着高丽?大明君臣的脑子没病。
如果在陆地上只有三日距离,恐怕都归入直隶省了。
既然肉眼可见的未来,大明将要派官员去高丽屯田、教化,救济百姓维持秩序,朱标先就要埋下一颗种子,让高丽不至于太烂,以免大明派去的基层官员活活累死。
等高丽和大明海域放开之后,海商能为百姓提供大量就业岗位,百姓还能来到目前急缺人口的大明做工或者加入屯田迁徙行列。
不必担心语言问题。大明的百姓也不是都能听得懂官话。现在对基层的控制都是先使用文字,然后由当地看得懂的人去传达命令。
这一点在高丽也一样。因为高丽的官方文字就是汉字。
朱标睡觉前,不由轻叹了一声。
藩属国等于“随便它烂”,变成行省后就要考虑民生经济教化等一系列问题,怪不得历朝历代行事都如此谨慎。
甜蜜又沉重的负担啊。
朱标在到达高丽的第一日就完成了大半既定目标,剩下的几日就往返于宴会和游历中。
无论收集了多少信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朱标要亲眼看到、亲耳听到高丽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才能为接下来的经济政策做决定——高丽离北直隶就只有蒸汽船一日航程,朱标预计“高丽省振兴计划”,很可能会由他主导。
宴会中,朱标以严苛的士大夫道德,拒绝了饮酒和美色,只愿意和武将谈论行军打仗,和文臣谈论四书五经。
辛旽掌权之后,高丽朝迅速培养了一批科举上位的儒士。
高丽朝的大地主大豪强都是依靠元朝发家,想要在改朝换代中更进一步的中小地主士绅的代言人就是这群儒士。
这一点和华夏王朝基本一致。
为了扳倒高丽国内的“大世家”,这些儒士和新晋将领基本都倾向大明。他们讨好朱标,希冀成为华夏新王朝在高丽的代言人。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真正的希望高丽的百姓过得如同华夏百姓一样富庶的有识之士,即便朱标不认为华夏的百姓和富庶有什么关系。
有识之士的理念更激进。当年推动元朝对高丽废藩立省,就有这群人先辈的影子。
高丽很早就是华夏的藩属国,高丽包括官制、衣冠、文字、习俗等所有和文明相关的东西,都与华夏一致。
现在高丽既然离华夏王城的京城如此近,那么成为“直隶省”也不是遥不可及吧?
他们就能一跃成为靠近华夏京城的贵族了!
朱标笑着应付这些人,不断说“高丽王既然已经降服,大明肯定要保证他的王位”等符合道德的话。
不过朱标也承诺,高丽和大明以后联系会紧密。以后他们不必再担心高丽的百姓因为大世家大豪强圈地而饿死,因为大明有大量的土地急需开垦。
“云贵两广一年能收获两次到三次粮食,他们迁徙到了南方,只要勤于耕种,肯定每年家里都会有余粮。”朱标微笑道,“不仅是屯田。燕王和曹国公打下岭北行省之后,那里的草原,我们也需要人放牧养马。如果他们留在高丽,待受灾的时候,他们身为大明的百姓,自然也会受到大明朝廷的赈济。”
“放心吧,以后高丽百姓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朱标安慰道,“这一路走来,连开京都如此荒凉,让本官实在是心中难忍。所以本官不怪你们僭越之语,你们都是为了百姓着想啊。”
偷偷前来求见朱标,向朱标坦明心声的郑道传、赵浚、尹绍宗等儒生皆泪流满面。
朱标一边拒绝这些新兴士大夫阶层的请求,一边对他们表示赞扬;另一方面,他也接受原本站在元朝那边的大世家的邀请,夸奖他们对元朝的尽忠并无过错,只是遇到改朝换代了而已,让高丽大世家的代表惴惴不安的心也平定下来。
这期间,朱标除了带着廖永忠和朱异,还轮番带着军中的年轻将领和年轻文人,以身体力行的方式教导他们应该如何与高丽人打交道,并在回到住所后抽查他们对今天一天观察的成果。
几日后,军中年轻将领文人私下不再称呼朱标的官职,而是以“先生”称之。虽然朱标并未收他们为徒,但他们心中接受了朱标的教导,认朱标为师。
不过军中年轻将领在军中接受启蒙教育的时候,用的都是朱标撰写的课本和教学大纲。他们确实可以厚着脸皮称自己是朱标门生。
廖永忠有些担心:“标儿,朱将军让你出门休息,你怎么还这么累?”
朱标疑惑:“累吗?不累啊?”
廖永忠更疑惑:“你又要应付高丽人,还要教导军中那群小兔崽子,这还不累?”
朱标比廖永忠更疑惑:“这哪里累了?挺好玩啊,我就是在休息。”
廖永忠:“……”我从未见过如此的休息。
此刻,他想起了洪武皇帝那可怕的精力。只能说,不愧是皇上的太子?
朱标没说谎,他真的很放松,很自在。
朱标只有在肩负自己视野内的百姓和将士性命的时候才会累。出使高丽,顺便指点一下“后辈”,这不就是放松吗?
谁不喜欢站在高高的立场上被人吹捧着侃侃而谈啊?不费心的事,当然不累。
何况高丽虽苦,苦的是百姓和没有权力的皇室。无论是大世家还是中小士绅,家里都有充足的山珍海味。
这些大世家和中小士绅已经包揽了明军的日常开销,朱标过得比在北京还奢侈。
难得享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