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时候, 南方一年两熟的地方,农人们已经在看着抽穗的稻田微笑,畅享今年第一次丰收。北平的田地则刚刚冒青, 离丰收还很远很远。
朱元璋扶着马秀英走在田埂上, 感叹道:“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还得给家里种田的时候。南北的差异真大啊。农人流同样多的汗,南边已经吃饱,北边还可能会被饿死。”
马秀英点头:“这就是标儿所说的, 一切要从实际出发,不能凭着现有经验做事。”
朱元璋笑道:“说到这个, 标儿和我说了个不知道哪个皇帝的政策,我差点都被绕进去。”
马秀英疑惑:“什么政策, 连你都差点踩坑?”
朱元璋道:“是一个关于耕牛的政策。为了发展农耕,不是禁止杀牛吗?那个皇帝见北边牧民养的牛多,便禁止牧民杀牛, 希望牧民能把牛卖到种田的地方去。”
马秀英想了想,道:“他下了这道圣旨后, 北边牧民是不是从此以后都不养牛了?”
朱元璋不高兴道:“你怎么比我还聪明?”
马秀英失笑:“不是我比你聪明,是我帮你张罗后勤,对什么牛啊羊啊很了解。不是所有牛都能当耕牛, 北方草原上养的牛,就是用来挤奶吃肉的。就算他们的牛能耕地, 卖牛的钱抵不过养牛的成本,他们又没有其他口粮来源, 肯定会饿死。”
朱元璋叹气:“是啊,我自以为来自贫苦百姓, 对百姓的事已经够了解……我要知道的事还多呢, 可不能老坐在皇城里。”
马秀英点头。
夫妻二人在扮做家丁的侍卫的保护下, 沿着田埂慢慢往前走,遇到在田边歇息的农人,就停下脚步询问北平的情况。
两人扮做富商,说想来北平城做生意,打探一下北平城生活是否安稳。
北平作为边疆重镇,农人一听朱元璋和马秀英在打探消息,立刻警觉。
他狐疑道:“南边来的?真的?”
朱元璋见他警觉,心里十分高兴。
百姓能有这样的警惕心,说明标儿教化得好。
朱元璋点头笑道:“是啊,我从应天来的。你听我们口音。”
农人摇头:“我可听不来什么口音。你们想要打探北平的情况,就进城去打听。我不说。”
朱元璋立刻拿出铜板。
这铜板是洪武元年锻造,正稳步兑换百姓手中各式各样的铜钱。
农人将铜板收了起来,道:“不是我怀疑你,元人跑了之后,老想回来害我们大明。我收了你的铜钱,给你指条路,前方半里路有个官府建的茶棚,那茶棚里烧茶的是官吏,你要真没问题,就去问他,他肯定回答你。”
大元才走没多久,农人已经一口一口我们大明了。
见农人收了铜板也不回答,朱元璋哭笑不得。
他还是拱手道:“谢老丈。夫人,那我们就依老丈所言,去前面茶棚瞧瞧。”
马秀英也忍俊不禁:“好。”
半里路而已,朱元璋和马秀英仍旧没有骑马坐车,和郊游似的,一边观赏周围风景,一边往茶棚走。
他们刚看到茶棚,就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为首少年郎穿着一身红衣,还未看清模样,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爹!娘!”
朱元璋乐道:“标儿?”
马秀英笑道:“虽然我们提前给标儿递了消息,但没想到他居然知道我们在哪里,还出城接我们。”
朱元璋得意道:“这说明标儿对北平的掌控很严,是个好知府。哎哟,我儿子骑马的模样真俊!不愧是能把王保保打得抱头鼠窜的猛将!”
马秀英笑出了声:“是是是,他是猛将……”
朱标在离朱元璋和马秀英十米远的地方就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朝着朱元璋和马秀英跑过来。
“爹,娘,你们在城外干什么?天色快晚了,小心城门……嗷!!!”
朱标一双眼睛看着久别的爹娘,一时高兴过头,没注意脚下。他跑着跑着就脚一滑,身体一歪,咕噜咕噜滚下田埂,一头扎进田地里,从朱元璋和马秀英视线里消失了。
正猛夸儿子已经长大,长成一帅气猛将的朱元璋笑容一僵。
马秀英提起为了省布料,只达到小腿的襦裙,快步跑上前:“标儿?标儿?!”
一头扎进刚浇过水的地里,变成了一个泥人的朱标默默爬起来,除了一双眼睛还亮着,身上各处全都被泥糊住了。
泥人朱标晕乎乎道:“啊,还、还好。”
陈英赶紧翻身下马,把朱标扶起来:“标儿,回城看大夫?”
朱标使劲甩了甩脑袋,甩了陈英一脸泥点子。
“不用,好了。地又不高,还这么软,没事。就是……脏……”朱标低头看着自己刚换的衣服,有些心疼,“早知道我不该穿绢丝衣服,这下报废了。”
北平虽处于北方,夏日仍旧炎热。朱标贪图凉快,换了一身薄薄的绢丝衣服,裹了泥根本没法洗。
看着朱标满脸肉疼的模样,也跳到田地里扶着朱标的朱元璋道:“你心疼衣服干什么?要多少好绢丝,爹给你!赶紧回城看大夫!”
朱标甩开两人搀扶的手,往田埂上爬:“好了好了,小心踩到庄稼。我可是富商,有的是好绢丝,但这和我心不心疼衣服有什么关系?我去茶棚冲一下泥,然后我们一同回城。”
泥人朱标来到茶棚借水,把看官茶棚的小吏吓了一跳。
“小军师?你怎么……别用凉水,生病了怎么办?我正好烧了水,兑着用!”小吏着急道。
看到热闹,赶紧过来看热闹的农人也立刻跑过来,先把怀里的铜板塞回了朱元璋手中,然后抱怨道:“你怎么不说你是知府的爹?我哪能收大青天的钱?知府,去我家洗个澡再回去,你要生病了怎么办?谁生病你也不能生病啊。”
朱标哭笑不得:“冲个澡而已,这么热的天,怎么会生病?”
农人和小吏你一言我一语劝道:“天气热,突然着凉才会生病。”
朱标被烦得没法子,只好跟着农人去田对面的家里,彻底洗掉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离开。
朱元璋和马秀英在慢吞吞“郊游”的时候,马车就跟在后面。朱标滚到泥里,马秀英立刻就吩咐人拿换洗的衣服过来。
朱标冲泥换衣服用了不到一刻钟。这一刻钟,朱元璋重新运用自己厉害的口才,把铜板重新塞回了老农手中,终于问到了自己想要的讯息。
北平很好,明军很好,官吏也很好,已经改国姓的知府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除了这些车轱辘的“好”之外,老农一直在抱怨知府不好好保重身体。
朱标滚了一身泥,准备冲个冷水澡,在老农看来,好像要去刀山火海似的,吓得老农直抹眼泪。
朱元璋原本哭笑不得,但听着老农哭着说,他们的生活刚有了些气色,这么好的知府要是有了三长两短,他们根本不敢想,不知道将来怎么活,朱元璋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得好好说说他。”
马秀英也跟着叹了口气,鼻子有点泛酸。
刚才的小吏也好,现在的老农也好,都比标儿自己更关心在乎标儿的身体健康。这一切,都是因为标儿是个好官。
朱元璋和马秀英这次北上,走走停停,多次微服私访。
大明新任命的官吏都说不上多好多坏,至少都给了百姓安稳的生活,让大明渐渐从乱世中缓过气。感激地方官的百姓也很多。
但只有标儿这里,百姓比起感激,更多的居然是惧怕。
他们不是惧怕标儿,而是惧怕标儿离开。
这样的惧怕,让他们感到十分心酸。
“爹,娘,久等了。”朱标洗完澡,把湿漉漉的头发用布随意包起来,看着有些滑稽,“老丈,谢谢了。”
老农立刻道:“谢什么?有什么好谢。知府,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朱标笑道:“好!你看,我爹娘都来了,我不注意身体,他们肯定打我手板心。”
朱标开玩笑后,老农终于破涕为笑。
一旁小吏也松了口气,笑道:“知府,你该赶紧进城了。不抓紧些,你和老大人就要宿在城郊了。”
朱标道:“好,我们马上进城。要是赶不上,就去京郊大营找燕王蹭饭。”
小吏就是燕王的兵,被抽调来看守着这个“情报点”,立刻咧嘴笑道:“军师找燕王蹭饭,那就是我们殿下让军师做饭了。”
朱元璋忍不住骂道:“那个臭小子,当了大王就嚣张了吗?”
朱标没好气道:“他不当燕王也这么嚣张。”
朱元璋:“……”
马秀英捂着嘴笑道:“好了好了,你们爷俩别贫嘴了,赶紧进城。”
朱元璋气得直哼哼。等见到朱文正,他一定要好好训训这个仗着自己当了藩王就嚣张的家伙!
陈英听着朱元璋满嘴的骂骂咧咧,十分无奈。
朱文正又不是现在才这样,义父何必现在突然在意这个。
李文忠和朱文正得知义父义母要来后,早就回朱标的官邸等着了。如果朱标等人被拦在城门外,还找不到他们。
朱标虽然已经洗过澡,回到官邸之后,还是被马秀英逼着再去泡了个澡。
朱元璋也顺带去洗了一个。
爷俩洗完澡之后,马秀英还没洗完。朱标去接弟弟们放学,朱元璋听三位义子报告最近的工作。
听完后,朱元璋问陈英道:“你真的不跟着一起改姓?”
陈英道:“是。义父有如此多的义子,许多人功劳都比我大,他们都没改姓,我如何能改姓?如果我跟着改为国姓,在标儿恢复身份时,恐怕会有人说太子偏袒身边人。”
李文忠插嘴:“你担心这个干什么?就算标儿偏袒你又如何?以标儿现在立下的功劳,难道还有人能动摇标儿太子之位?你说那个功劳比你大的义子不会是我吧?义父也是我舅舅,我本来就是皇亲国戚,改什么姓?”
陈英仍旧摇头:“不只是你。我的义兄早早跟随义父作战,哪个人功劳不比我强?标儿不在意,我也不能让他遭受本不该有的非议。”
朱文正撇嘴:“文英,不是我说你,你从小到大就胆子小,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也不嫌累得慌。”
陈英哭笑不得:“我这怎么能算胆子小?这和胆子有什么关系?”
朱元璋摆摆手,想起自己那么多义子就头疼:“好了好了,不改就不改。你现在的功劳确实还不够,我收的那么多义子也确实麻烦……那你就继续姓陈。标儿还以为自己是陈家人,陈迪投靠我之后也不可能改姓。标儿在陈家的产业和人脉,就由你看着。以后你就是陈迪那一家的家主。”
朱元璋攻打应天的时候,马秀英正好分娩。朱元璋就近找了一个叫陈迪的商人家让马秀英暂住。
之后朱标误会自己是陈标,陈迪立刻献上自己的家产,愿意为朱元璋的家奴,替朱元璋掩盖身份。
现在陈国瑞成了朱国瑞,陈标也成了朱标,但陈迪肯定不可能跟着他们改姓。
朱元璋也没打算让陈迪成为家奴,之后陈家肯定是依附于朱标的“皇商”。
不过自家标儿打下的家产,朱元璋这么小气,当然不能让陈迪重新去当家主。既然陈英非常不喜欢自己原本的姓氏,那就继续姓陈,给标儿守着家产好了。
何况标儿现在也只把自己当陈家人,这个“陈家”,应该为标儿留着。
此事说定之后,陈英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