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团前来投靠朱元璋的人中, 有和朱升的师门沾亲带故的人。
古代读书人就这么点,现在大家又都是朱子门生,师门关系弯来拐去沾上点关系很正常。朱升并没有因为这点关系就想护着谁。他确实只是担心陈标此事做得太绝,坏了仁慈的好名声。
但听了陈标半赌气的话, 朱升放弃了劝说。
陈标并不是一时意气, 而是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并一开始就想到了自己会承担的代价。那他就不用劝说了。
仁慈的帝王虽然好, 但帝王可仁慈却不可软弱, 也该有雷霆手段。
朱升完全没有意识到, 他看陈标已经有了很厚的滤镜。比起他心目中的圣明君主, 他更信任陈标自己的考量。
略微劝过后,朱升提起陈标新的印刷术的事, 担心陈标会不会为了这几个人花掉太多的钱。
现在朱元璋虽然已经正式站在逐鹿中原的棋盘上当棋手,但福建有陈友定盘踞,浙西张士诚根基稳固,大元气数未尽,朱元璋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没必要为几个别人抛弃的棋子耗费太多代价。
陈标本来因为朱升来劝他,心里还有些气。见朱升只略微劝了一下, 便任由自己任性, 他又有些尴尬了。
“呃……其实我现在做了个机器, 可以比较容易地印刷……哎,靠说说不清, 朱先生, 一起去印刷坊看看?”陈标露出乖巧的笑容。
朱升看着陈标卖乖的笑容,忍俊不禁:“好。”
就算会露出雷霆手段, 标儿还是那个心软的好孩子啊。朱升捋了捋长须。
朱升去到印刷工坊的时候, 工人们正在印识字卡片和识数卡片。
陈标介绍:“这是给军队里印的。我给洪都守军启蒙后, 主公写信问我能不能送一批人去军中帮其他士兵识字识数。所以我先印识字卡片和识数卡片。”
朱升仔细观察印刷机。
印刷机一面放着雕版,中间放置一个墨辊,一面是压纸板。压纸板一压,墨辊自动完成上墨均墨,再放入纸张,直接印刷即可。
朱升观察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印刷机的原理,对其称赞不已:“有了这台机器,印刷效率提高何止十倍!”
陈标却叹气:“十倍太低了,印刷效率还是不行。”
朱升道:“标儿,你知道读书人有多少吗?多做几台印刷机,或许每个读书人都能买得起书!”
陈标继续叹气:“读书人少就是因为买不起书,读不起书。我家工匠发明印刷机,是希望买不起书、读不起书的人能读书习字,不是做给已经能读书识字的人用。”
陈标愁眉不展:“效率还是太低了。”
朱升哑然。
正在印刷识字和识数卡片的工匠回头看了一眼,对陈标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然后继续热火朝天地干活。
朱升沉默了许久,拍了拍陈标的脑袋,道:“你说得对。咱们还需要再努力。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陈标摇头:“我暂时想不出如何改进印刷机。”
在学习和普及上,汉字先天就要比字母文字稍稍困难一些。
比如西欧发明了第一台印刷机之后,很快文盲人数降低三成,可见其印刷成本有多低,书籍普及率有多高。
但同样技术条件下的印刷机,汉字印刷成本要比外文印刷机高出许多倍。因为外文加上字符一共就不到三位数,而常用汉字有两千多个,排版的劳力成本高许多,对排版工人的要求也高许多。
在近现代时,有许多有志之士看到了汉字的缺点,为了尽快扫盲开民智,曾经想抛弃汉字,另造一门字母文字。
当然,后来这群人都清醒地放弃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文字是文明的载体。生造的文字怎么可能替代中华几千年文明的沉淀?若文字都没了,我们要如何面对祖先和历史?
汉字确实难学。难学那就认真学,努力学,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学。
字母文字可以作为辅助学习汉字的手段,但绝不可以也绝不可能替代汉字本身。
现代陈标所处的时代,扫盲率早就突破了百分之九十五。这个实例足以证明古老的汉字能够普及。
因为汉字本身特性的印刷成本无法降低,陈标就只能从材质和设计上降低印刷成本。
“比如这个墨辊,现在是用牛皮熬制而成,成本高,且很容易坏。”
“还有这个液压杆……唉,要是有更好的设计就好了。”
“排版我从竖排改成了横排。竖排更适合毛笔书写,横排更适合书籍阅读,我还增加了许多标点符号。”
陈标在介绍排版后,仰头看着朱升。
朱升疑惑:“你看我干什么?”
陈标道:“我改变了传统排版,你不会生气吗?”
朱升更疑惑了:“为什么要生气?有的话本小说还是斜着排呢。”
陈标:“……”居然有斜着排的话本?这怎么看啊!
横排印刷更适合阅读,也更适合以后有了硬笔之后的书写习惯。但陈标不是故意这么早改革百姓的阅读习惯。
他可没有这等豪情壮志,只是单纯这样印刷成本更低,排版更加紧凑,也更容易使用标点符号。
陈标在普及识字、常识的书本采用横版印刷,尽量压缩成本;但在印刷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等规格较高的书籍时,全部采用竖版印刷,并加大行距,让排版显得更加美观。
不同的书籍做给不同的人看,且要符合当时社会的阅读习惯。用横竖排将书籍分成文人心中的“三六九等”,也可以避免文人对他印刷的普及常识的书籍指手画脚。
陈标没有对朱升坦白自己的真实目的,只说这些书卖得更便宜,所以在排版上选择了更加省钱的方式。
陈标又拿出之前试印刷时印刷的《论语》。这本《论语》不仅是竖版,甚至没有断句,非常符合文人最古朴的需求。
“等主公当皇帝后,主公肯定会召集文人为经史子集进行官方认可的断句,到时候再发布有断句的官方教材。”陈标道,“主公已经同意了。朱先生到时候肯定也会加入教材制定。”
朱升紧张出一头冷汗。
为圣贤书断句做注,并且成为官方使用的版本?朱升内心说自己不配,但嘴上却应道:“到时我一定尽力而为。”
有哪个文人能经受得住为圣贤书断句做注的诱惑?没有!
朱升深吸了一口油墨香气,有些飘飘然了。
有这样的印刷机存在,主公派人断句做注的圣贤书,很快就会取代存世的书籍吧?朱升看着印刷机,清醒地认识到,那些人再怎么挣扎都没用了。
他们可能骗得过主公,能从主公手中谋夺对外说话的权力。
但主公有标儿。
标儿不仅内心思想坚如磐石,根本不为外界所动,还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和地位。
离开印刷工坊时,朱升道:“标儿,这次来的文人只是弃子,之后还会有接连不断的人来影响你和主公,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标百无聊赖道:“嗯?哪来的人?算了,哪来的人都无所谓。来就来呗,怕他们不成。”
朱升微笑着点头:“说得对。你不怕他们。对了,印刷机的事,季山甫知道吗?”
陈标摇头:“季先生病着。我怕告诉他印刷机,他会守在印刷工坊不肯回家好好休息。”
朱升的笑容立刻扩大:“对,等他病好了再告诉他。”
朱升还有许多事要做,离开印刷工坊后就登上马车离开。
陈标看着朱升的背影,总觉得朱先生的脚步过于轻快雀跃。
唔,看来朱先生看到印刷机之后,心情非常好。
陈标挠了挠头,回印刷工坊,告诉工匠们不用再印刷那群文人抢应天小学,全力印刷识字识数卡片。
陈标并不想用舆论逼死谁。
他知道,若他真的用舆论逼死了人,那么等印刷机推广后,一定会有人将印刷机用于党同伐异。
文人的战争,向来就是互相泼污水。陈标不可能制止这个局面的到来,但朱升提醒了他,至少他不能开这个先河,脏了自己的手。
这群人还不配。
舆论战暂时告一段落。那几个文人发现陈标能瞬间弄臭他们的名声后,连找陈标说理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有些放得下身段的人登门道歉,有些人灰溜溜地离开,还有些人放下狠话后离开。
陈标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这几人来的轰轰烈烈,行事风风火火,陈标一回来就丢盔弃甲半个回合都没撑住便灰溜溜离开。如此狼狈,说“弃子”都抬举了他们。
如是做过一场后,陈标“小军师”之名再次响彻南北。
比起朱元璋麾下那群劳心劳力的谋士,陈标的功绩显然更具有戏剧效果,更让百姓津津乐道,传播范围和速度也就更加厉害。
水军元帅廖永忠因鄱阳湖之战受伤,正在应天暂时休息养伤。
他的家眷一直随军,所以儿子并未在应天小学读书。
现在新的招生季刚过,廖永忠的夫人急得不行,希望廖永忠能走走门路,让儿子“插班”进入应天小学学习。
因朱元璋公开下令,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陈家。廖永忠一直没有答应。
在旁观陈标还未用力,那群看似高不可攀的“德高望重大文人”便俯首认输后,廖永忠同意了:“我去元帅府求一求秀英夫人,看能不能介绍小军师给我认识。”
廖永忠心里想,小军师如此多智,不知道能不能求他想个法子,把兄长救回来。
廖永忠的兄长廖永安,被张士诚俘虏后誓死不降,已经身陷囚笼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