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鬼气席卷的太极殿,方圆数里之内漆黑如墨,不见一丝光明。
而偌大的长明宫其他地方,依旧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姜叔夜离开太极殿后,潜踪匿行,不停幻化身份,一路返回了掖庭局。
赶去增援的禁军,谁都没工夫搭理一个小太监,或是平平无奇的宫女侍卫……
而路途中,也恰巧看见了新皇李阙三人。
姜叔夜远远躲开后,饶了一个大圈,这才翻过院墙,回了冷宫寝殿。
结果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却看见床榻边坐着一位身穿月白宫裙的女子。
正是气鼓鼓的二姐,姜婉儿。
“给我滚进来!”
小侯爷脖子一缩,旋身关紧房门后,丧着脸来到阿姐身边。
姜婉儿指了指被子里没有呼吸的假人,柳眉倒竖,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姜叔夜咧嘴一笑,手指冲着床榻一勾,鼾声如雷的假人,瞬时化作一张符纸。
“嘿嘿,阿姐这颗七窍玲珑心,真不简单呐!”
说罢,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信步来至床榻边,打趣道:“太极殿那边的动静,够热闹吧?”
长明宫但凡是个正常人,谁都能听到那一声声彷佛来自九幽黄泉的神嚎鬼哭。
胆子小的,没少被吓晕过去。
姜婉儿“哼”了一声,斥责道:“你不要命了,鱼朝恩是什么人,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你!”
“阿姐别恼,三郎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吗?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姜叔夜言罢,抓了一把方几上的杏仁塞进嘴里,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姜婉儿冷着脸言道:“那你诓骗太子来掖庭局,就不怕穿帮?”
小侯爷撇撇嘴:“这不是有您这位贵人相助吗?这个谎,圆得回来!”
“胡闹!”
姜婉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可心里还是忐忑难安。
自己这个弟弟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一意孤行。
方才太极殿的动静,着实让她有些惊愕。
三郎究竟使了什么妖法,能弄出这般诡异动静。
而且还能从大宗师手里平安逃脱?
姜叔夜摊开手心,晃了晃那张皱巴巴的黄色纸符,神秘道:“这张符篆呀,叫明傀,可幻化成任何三郎见过之人,男女皆可,还能依照我的指令行事。”
姜婉儿凤眼圆睁,仔细打量着他手心里的黄符,啧啧称奇。
方才推门而入,瞅着鼾声震天的三郎,以为他真是睡得沉。
结果靠近一瞧,总觉着哪儿不对。
手指贴近鼻尖一探,却是半点呼吸没有。
当时把个姜昭仪吓得花容失色,刚想喊来小甄柔,即刻意识到这具身体应该是傀儡阴物。
不然这鼾声如何解释?
她毕竟曾在青冥求学,博闻广识,见识非凡。
况且古籍中早有此类记载,没曾想今日却眼见为实。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姜婉儿感慨一声后,怔怔望着三郎,劝戒道:“修行一途,积羽沉舟,切不可求速成而误入左道旁门,你如今初窥门径,然得之在修,失之在堕,一切行事应上行天道,下济庶民,才是我姜家的好儿郎!”
小侯爷沉吟片刻,细细回味着姜婉儿这番话,大概明白什么意思。
“阿姐所言甚是,三郎谨遵教诲,定会坚守道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姜婉儿听罢,欣慰地点点头,默默记下了这句振聋发聩之言。
柔声道:“三郎有这番见解,实属难得,我已和太子禀明,下午送你出宫,安顿好侯府,回紫薇山吧!”
姜叔夜答应了一声,眨着眼睛神秘道:“阿姐,你知道吗?大哥还活着……”
“啊?”
隆武帝的真龙紫气,不仅换来了驱使阴兵鬼将的旷世奇宝“冥玺”。
同时,也带给了姜叔夜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从圣人和鱼朝恩以及仇九良的对话中,可谓收获颇多。
五年前姜家大郎战死蜀州,事实远没有那么简单。
蜀州剑南道起兵叛乱,原来是隆武皇帝一手安排。
而突然杀出的一股蒙面山匪,不仅重创了平乱的朝廷大军,还截杀了奉命押运粮草的姜叔衡。
当年铜皮铁骨境的大郎,何等英勇无敌,怎么可能命丧草寇之手。
这件事,一直困扰姜家多年,终不得其解。
直到从隆武帝生前记忆中一段对话,姜叔夜才恍然大悟。
袭击粮队的贼匪首领,正是西岭雪山山主,仇九良!
遮天境的大宗师出手,文修岂有活命机会。
当时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杀出一个白袍僧人,击退仇九良后,救走了姜家大郎。
这才有了九州抵报上文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消息。
后来仇九良足足查了五年,才得知姜家大郎是被“龙墟金顶”的伏藏师所救。
可那里是飞鸟不渡的人间禁地,就算是仙武评前十的蜀州枪仙,也只能望洋兴叹!
而隆武帝和鱼朝恩的那番话,也昭示了他早有除姜家人的心思。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朕这后半生,虽是纵情酒色荒废朝政,脑子却不湖涂,要不是九州离乱,楚、越、蜀三州之地屡有不臣之心,朕焉能容他安阳侯府做大,致使如今尾大不掉,养虎为患……阙儿醇厚,时常妇人之仁,朕走后,他的手段怎能对付得了姜氏一族,不如趁着朕还有一口气,替他将这荆棘之路的尖刺,一一拔除,可惜,还是动手太晚,哎……
鱼朝恩宽慰圣人道:“陛下能做的,都做了,如今姜家女郎君在宫里,想杀便杀,至于那个纨绔子姜竹九,不过是个废物,成不了气候,如今只剩下年过五旬的姜侯,大不了舍掉楚越二州,联合黑袍解星河对付他,咱也不会落下个诛杀功臣的名声!”
隆武帝摇摇头:“屠帅姜或乃不世之才,又有白衣国士姬玄策辅左,南方的黑袍毒士未必能够成事!本以为弄死姜家那个麒麟子,再让姜家丫头一辈子出不了长明宫,双重打击之下的姜或,定会一蹶不振,颓废余生,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姜或心智境如此坚毅,不愧铁血之人,毫无感情……”
鱼朝恩建议道:“不如派奴才去趟楚州,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会诛杀姜贼。”
“朕知你衷心,又是武道大宗师,可一旦事败,再逼反了屠帅,后果不堪设想,想杀他,只能用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阳谋,杀人,不如诛心!”
“那陛下还有何良策?”
“朕时日无多,能做的,只有裁撤天策府和谛听坊,为屠帅再竖一个强敌!”
“陛下的意思,是蜀州枪仙仇九良?”
“朕说得强敌,可不只他一个人,庙堂之上,市井江湖,甚至高高在上的紫薇洞天,都是这盘烂柯之局的棋子,就看阙儿怎么执子破局了……”
姜叔夜前前后后将隆武帝那里得来的讯息,事无巨细地讲给了姜婉儿听。
二姐既然身负帝王紫气,想来应对这些事情是信手拈来。
况且,在超然的实力面面,任何阴谋诡计,不过就是纸老虎,一捅就破。
只要有一日,自己能够迈入武道天人之境,隆武老儿谋划的蝇营狗苟,根本不值一提。
而姓仇的李氏鹰犬,他的命,先记在账上!
对,还有那位阴恻恻的大太监,鱼朝恩。
这二人一日不除,姜家人一日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陷入沉思的姜婉儿,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三郎,此番冒险的确收获不小,眼下局势错综复杂,唯有以不变应万变,庆幸的是,大哥还活着,至于去寻他之事,只能待阿耶回京后仔细商榷,龙墟金顶,可是生人勿进之地,以你的修为,这个险,绝对不能冒,可记住了?”
姜叔夜点点头:“阿姐的话,三郎牢记在心,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出宫了!这里有两样东西,阿姐收好!”
随即,他从芥子袋里拿出五颗明晃晃的珠子,笑着说道:“知道阿姐最是在意自己的容貌,这是驻颜的交珠,保你青春不老。”
说罢,姜叔夜弯下腰身,将靴子里削铁如泥的“凄然”匕首,送给了姜婉儿防身。
如今有甄柔这个厚土符师在她身边,况且水镜先生虚空踏境,转眼既至,二姐的安全应是无虞。
最重要的,继位的圣人李阙,绝对不会让她出任何意外。
“凄然”兴许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只当是留个念想。
姜叔夜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自从阿姐入宫,端木皇后在吃穿用度上多有克扣,侯府也不富裕。
若是再去了诸陵署管辖的周山皇陵,免不了要用钱财打发一些小人。
不如多留些隆武通宝给阿姐,反正现在自己富得流油。
况且在紫薇山,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想罢,姜叔夜拿出芥子袋,准备在二姐面前炫一回富。
可倒了半天,除了那枚残旧的“彼岸通宝”,一个铜板都没有。
姜婉儿怔怔望着他,戏谑道:“你这乾坤袋里,到底有多少好玩意儿?”
“等等啊!”
姜叔夜眯着左眼,另一只眼斜瞅着巴掌大的袋口。
只见里面的小金蛇一副享受的模样,正在吭哧吭哧嚼着什么东西。
“混蛋玩意儿,原来是你把老子的钱都给吃了,草!这哪儿特么是九天真龙啊?明明就是只吞金兽吗!”
叫苦不迭的小侯爷曾地站起身,双眼迷离,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
“怎么回事”
姜婉儿望着莫名其妙的弟弟,那副表情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件。
这时,殿外有人通禀。
“娘娘,高公公来了,说是送小侯爷出宫!”
姜叔夜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里的不爽,朝阿姐深躬一礼,拜别而去。
望着那道颀长身影,姜婉儿嘴角勾起一道弧线,眸中却是一片潮湿。
临出院门时,身后有人喊住了小侯爷。
“喂,这是娘娘带给你路上吃的,樱桃奶酪!”
姜叔夜旋身一瞧,正是笑容憨实的小洛丽塔,甄柔。
此时一袭深红圆领窄袖长袍的七品女官,端的是英姿飒爽,威风八面。
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晶亮的大眼睛,明净清澈,灿若繁星。
个子不高的甄柔几步上前,拎着食盒笑盈盈道:“回头我找你,瞧瞧本姑娘的厚土神通,和你连水之术,哪儿个更厉害!”
姜叔夜瞅着她眼睛弯的像月牙儿一样,彷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
一颦一笑之间,率真烂漫的神色自然流露,让人不得不惊叹于她清雅灵修的光芒。
小侯爷接过食盒,打趣道:“你小小年纪,如此好勇斗狠,将来可怎么嫁人?”
甄柔眼皮一翻,娇嗔道:“我都十六了,哪里小?再说,本官嫁不嫁人,与你何干?”
“本官?”
姜叔夜听罢,不禁想伸手刮她的鼻子,再瞧瞧她那副生气的可爱模样。
结果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当摸到芥子袋的时候,一咬牙,从里面拿出最后一颗死界交珠。
“诺,说过要重谢与你,这颗珠子碾碎了敷脸,保你肌肤像剥了壳的鸡蛋,而且泡澡还能对修为有所帮助!”
甄柔瞪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手心里的珠子。
“什么玩意儿?瞅着也不像珍珠啊!”
说罢,她毫不客气地从姜叔夜手心拿过交珠,连声谢都没说,扭头就走。
临了,她举起右臂招了招手。
“记住,我会去找你的!”
姜叔夜抿嘴一笑,心思这个丫头倒是有趣的紧,留在阿姐身边,可惜了!
出了掖庭局,高涂带着一队禁军,正在门口守着。
瞧着小侯爷出来,神色紧张地上前道:“哎幼,你怎么这么磨蹭,赶紧,宫里闹鬼了!”
姜叔夜羊装一副惊恐样子问道:“大白天的,哪儿来的鬼怪!”
高涂一拍脑门道:“老奴忘了,你那时正睡得沉,打鼾和响雷似的,难怪殿下说你没心没肺……好了,快随咱家走吧,宫里莫要久留!”
二人顺着宫道,边走边聊。
姜叔夜凑到高涂耳畔,悄声问道:“殿下和我二姐,是不是?”
胖公公一把推开小侯爷,紧张兮兮地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他噤声。
小侯爷旋身瞅了眼后边的禁军,微微一笑,又凑到近前。
“行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上回进宫,本郎君就知道了!”
高涂停住脚步,旋身冲着那队甲士扯着细嗓道:“行了,你们回去吧!”
紧接着,他低头弯腰,步履匆匆,不时回头冲着小侯爷使眼色。
姜叔夜心里一笑,跟了上去,腰身微躬。
“殿下与姜昭仪,早在七年前便已相识,那时,二人都在青冥集薪堂求学,一见钟情,后来殿下回宫后,第一时间向圣人禀明实情,求娶你二姐,可惜,圣人非但不允,还定了礼部尚书康大人的独女作为储妃人选,君父之命,殿下岂敢违抗,直到你姐姐被册封昭仪,殿下的病根,也是那时落下的,哎,有情人终难比翼双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