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遂坐在上首, 一个个往下望。
都是笑脸。
虽然他们的脸上带着油光——直裾内着细甲,细甲内又有中衣,层层叠叠, 密不透风, 再叫炭一烤,汗水自然就是满脸。
但油汪汪的脸不耽误他们将真诚的目光抛回到上座去, 他们每个人都在笑眯眯地盯着韩遂看。
看他那张叛徒似的脸,看他握着杯子的手,看他下一刻是不是要将杯子狠狠砸在地上。
方方正正放在托盘里, 安置在韩遂身边的两顶貂蝉冠倒是没人看了,谁也不去看它,哪怕偶尔目光不经意地经过它, 也会迅速移回韩遂身上。
几日之前,韩遂正是在这样的一场酒宴上慷慨激昂,语重心长, 他用如簧巧舌哄得关中群雄相信陆白那里有鸿门宴,因此众人发动了这场针对长安的围攻。
现在酒菜没有变, 席间表演的伶人没有变,主人和宾客也没有变,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羌女跳舞, 光脚踩在地毯上, 雪似的脚,却踩出鼓一样有力的节拍,引得一片喝彩。
韩遂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他并没有专心欣赏舞蹈。
他的注意力只是稍微跑偏了一点,偏到一些他对长安的局势判断上去,他感到懊恼, 为自己看轻了那个优柔寡断的马腾,也为他精挑细选埋伏在城内的选锋营不曾在那个夜晚打开长安城门。
他的注意力跑偏了一点,但在众人专心观赏舞蹈表演时,他稍稍溜号根本不算什么事——韩遂突然自那一点点懊恼中惊醒过来!
那是怎么样的场面啊!
酒正酣,耳正热,羌女的身姿优美矫健,乐人的笙箫吹得清越悠扬。
可是所有人的眼睛都不在帐中央,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他!
他们似乎还在笑,可是眼睛里的凶狠,脖子上的青筋,喉咙里粗重的喘息,还有握住剑柄的大手,一起向他压了过来!
韩遂突然惊醒,他看了看自己死死握住的杯子,将它轻轻地放在面前。
随着那只杯子安置在席上,整座帐篷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妙极!妙极!”
“女郎此舞,可抵万金!”
“十万金若能令韩公割爱此姬,我亦心甘情愿呀!”
一声声喝彩,一声声粗野的玩笑,似乎韩遂刚刚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只是须臾间的错觉。
韩遂抬起眼皮,看向还在奋力歌舞的表演者们。
“出去。”
他说。
歌舞突兀地停了。
“冠在此,”韩遂又说,“诸公尽管拿去。”
“贾公计谋高妙,”陆白说,“有二冠为饵,关中群贼再无齐心作乱之力。”
灯火昏黄,女吏已经退下,白日里那个盛装华服的美人卸去钗环,洗去脂粉,一身素衣靠在案几旁言笑晏晏,那双眼睛清澈明亮,让人一看就觉得,有这样眼神的姑娘,自然每一句话都真得不能更真。
但陈衷不曾被迷惑,他的声音几乎是小心翼翼的。
“你当真不怨他?”
陆白忽然眨了眨眼。
“我不怨啊,”她说,“贾公之智谋识略远在我之上,我只有甘心敬服,怎会心生怨怼嫉恨呢?”
青年文士将一粒剥得干净的葡萄递过去,等了等,又递得更近些。
陆白笑眯眯地吃了,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咆哮,嘶吼,阴暗扭曲爬行的痕迹。
“他有本事,我学便是。”陆白吃完之后说。
“他虽然才智过人,到底只有苏张的本事,”陈衷笑道,“不似陆家女郎,更有统领征战之能。”
那位立于平原公身侧的陆家女郎,已是得了一顶貂蝉冠的。
足以令无数人艳羡不已。
冠在此,谁能取?
下首处那一双双凶狠的眼睛又收了回来,做作地弯一弯。
“只有韩公的功劳,才配戴此冠啊!”
“我有何功劳,敢作此想?”韩遂冷哼道,“朝廷不过以此冠作香饵,令我等受其摆布,甘心退兵罢了!”
“我祖上代皆戍边卫国,今日竟被视为乱臣贼子!”杨秋怒吼一声,“若真如公言,岂不令关中将士心寒!”
“将军何必着急,”韩遂笑道,“只要兵马还在手中,关中何人敢小觑将军?”
有人似乎陷入思考,有人又急切地追问。
人家将貂蝉冠送来了,看起来好不眼馋,眼下到底该怎么做呀?
这东西看起来是真的呀!
“自然是真的,”韩遂收敛起笑容,“只是若只有这两顶,我是绝不肯碰它一碰的!”
他这样大声地说,宾客们似乎也被他感染了,表情和声音也变得更加真切激昂——只发两顶,不答应!
共进退!一定要共进退!
韩遂环视了一圈,又缓缓地开始第二轮,或者是第轮的巧舌如簧:
诸君呀!朝廷拿不出这么多酬劳给咱们的!
“想想咱们祖上吧!”他慷慨陈词,几乎落下泪来,“谁家没有几个忠烈啊!”
咱们凉州人,他说道,从光武那会儿咱们就在这卖命,得什么好啦!满门忠烈,也就能剩几个寡妇稚童拿个安慰奖,换几斗米,几亩田,这就擦擦眼泪,乐呵呵地收下了!
那些活着的人见了,以为这还真是条路,朝廷就这么哄骗其他人继续给朝廷守边,一代代,一年年!
诸公哇!诸公!
诸公现在手里有兵马,在朝廷眼中还算个人,真要是放弃兵马去雒阳,你们的籍贯呢,姻亲呢,家学呢?
雒阳一群公卿,刘备手下还有一大群官兵,功劳都不够分的,还拿什么给诸公呢?
韩遂讲着讲着,下面就起了啜泣声。
有人突然大吼一声:
“咱们凉州人,想不被人看轻,还是得齐心合力啊!”
“不错!”
“不错!”
那些宾客们就嚷了起来,“韩公!要怎么做,你给个示下,咱们都听你的!”
酒更热了,耳更酣了。
韩遂环视了一圈,微笑着点一点头。
“既如此,诸公可暂待,明日在下便设法试探朝廷真意,如何?”
关中光靠智谋能不能取下来?
能自然是能的,尤其是以贾诩的能耐,他可以挑动人心,令其相互攻杀,只要给最后的胜者颁发一个小小的奖杯就足够了。
但陆白想要的不是这样的胜利。
一个再度被战争践踏过的关中,将它交还给朝廷,朝廷又如何看她?
那不是足以封侯的功绩,至少不能得到那顶貂蝉冠。
陆白轻轻地握住青年文士的手指,任由灯火将浅浅淡淡的阴影洒落在两只相交的手上。
“子庸知我。”她说。
两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待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亲密又默契地想着同一件事。
“明晨出阵?”
陆白思索了一会儿。
她是没有她阿姊那样的战争天赋,因此她必须避免过多的临场应变,将这场战争从头到尾一切变数先想想清楚,而后才能做出这个决定。
“我欲待其军阵混乱,急袭取之,”陆白说,“如何?”
“彼军既军阵混乱,又何必急袭惊扰?”
陆白又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清晨的辕门前,韩遂骑在马上,很是吃惊地望着一身露水而归的成公英。
“成公先生?”
“将军晨起出营,可是为了巡查其余营地动向?”
韩遂摸了摸胡子,没有回答。
“他们昨夜归营后,”成公英说,“各自便散了。”
韩遂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昨晚唱念做打,说学逗唱,十八般武艺都用了个遍,说得口干舌燥,却仍然不能说服他们。
天不亮,他们就一个个拔营逃走了。
但这并不要紧,他和成公英都很清楚,关中群雄从来就没齐心过,靠着使节团来临,临时被韩遂拧成了一股绳,拿在手里用了一用。
能用自然是好的,但鸟兽散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韩遂最怕的,是昨夜那群穿着甲来赴宴的人一拥而上,连他们带来的侍卫,连他们营中的兵马,要是他们合力来攻他,那他可就在劫难逃了!
只要他们游移不定,后退观望,那就一切都好说!
毕竟朝廷派来一个文士,一个女人,就没正经派一个将军过来!守城他们是侥幸守住了,那又怎么样?
马腾自然是会打仗的,可马腾怎么会冲在最前面!
他想得很好,他甚至仔细想过接下来该怎么一边糊弄陆白那小姑娘,一边继续逐个说服这些土狗,直到长安彻彻底底惧服,亮出底牌为止:反正长安城只有忍气吞声等着的份儿,难道他们还能打出城吗?!
他下了马,正和成公英讲几句不要紧的话时,忽然停住了。
“什么声音?”他愕然问道。
大地震颤低鸣,混合着尖锐明亮的击打声,由远及近,向他而来。
直城门大开,有兵马缓缓而出。
旌旗如红云,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韩遂无法理解,他觉得换一个人来也无法理解,对面那支兵马——那支兵马的主帅不是马腾,这一点他猜得很对,可那支兵马的统帅居然是个年轻女人!
还是昨天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钗环珠玉的女人!
她换了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催动兵马堂皇而进,气势非凡。
“有智谋,能用计是很好的。”她对身边的女吏这样自然自语了一句。
“女郎?”
“但是需要亮刀子时,”陆白深深吸了口气,粲然一笑,“咱们也不能落了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