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很好, 酒是西域送过来的葡萄酒,装在西域花纹的青铜酒壶中,由胡姬端上来, 轻轻斟满那只玉一样剔透洁白的琉璃杯里。
陆白端起酒杯, 浅浅地喝了一口,又放在案上, 唇边沾染了一抹晶莹的殷红,看在某些人眼里, 就赶紧转开目光,只轻声发着些无可奈何, 又不为人所听见的牢骚;还有另一些人干脆连目光也不转开了,直勾勾的看,直到陆白上首处那位正使将冷冰冰的目光望过来, 才慌张地终于将头低下。
热闹的气氛短暂冷了一下, 但大多数人似乎无所察觉。
虽说在风气被羌人带着跑偏了一点的凉州来说, 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否冒犯从来不是由冒犯者界定,而是由被冒犯的人来界定的。
如果陆白是一个标准的,中原世家出身的年轻女郎, 她也许会庄重而严肃地沉下脸, 如果她更有胆量些, 甚至会正言驳斥这种无礼行径,令那几个西凉人羞愧得必须从酒席上退走才好。
如果她没有那种胆量,但毕竟是名门贵女出身, 她至少也会脸色苍白,气愤而噙着眼泪,怒视他们一眼后, 悄悄地从这间装满了粗野男人的大厅里离开。
但陆白的脸色是一变也不变的,她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专心地用铜箸将碟子里的一条烤鱼分开,夹了一块洁白的鱼肉吃掉。直到贾诩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后,她才终于放下铜箸,将眼帘轻轻地动了动,脖颈也稍稍垂下一节,隐晦地表达了她的谢意。
她的每一个动作幅度都不大,几乎不会被人察觉,但这一切都被贾诩看在眼里。
贾公拈拈胡须,刚刚还寒冰一样的眼睛又弯了起来,他看向正在讲羌人笑话的西凉将军成宜——那人的儿子就是刚刚盯陆白盯得最紧的人——成宜立刻就有了回应,将那个笑话与之前贾公批评过羌胡的一句话联系起来,轻轻地恭维了贾公一句。
西凉诸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过了些,甚至有人笑得将酒液洒在了胡须上。
恰如其分的粗野。
陈衷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虽说年岁与陆白相仿,都还在年富力强的年纪,未来说不定也要走过许多地方,可陈衷却觉得,他很难再找到比这里更让他讨厌的地方了。
土狗确实是土狗,中原世家总拿这些守在边陲之地的武将当土狗,并州人也是土狗,西凉人也是土狗,这没错——可土狗也分个高低,也有可爱的和不可爱的呢!比如说并州诸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心眼,当然那点心眼在士人看来一清一楚,几乎是率直得可爱的,但并州人毕竟在平原公定鼎前就已经依附过来,那就是自己人,狗一点也不打紧,照样可爱。
西凉人就完全不同了,这群土狗心眼比并州人多得多,底下说不定藏了血淋淋白森森的獠牙,可也照样一副粗鲁直率的模样,一个两个,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贾公说了一句什么话,一心一用的陈衷听漏了只言片语,但大意是明白的:
他们这次来,就是要在关中重铸秩序,要让雍凉重新回到大汉的怀抱,为此还要请诸位多多——
有人激动地打断了贾诩。
“贾公此言差矣!”那个胡子上红彤彤一片的家伙高声道,“大汉是朝廷的大汉!也是我们凉州人的大汉呀!”
“是也!是也!贾公此言,何其诛心呀!”有人立刻就应和了,“只要令出于长安城,咱们无不听从!”有人立刻往上又盖了一层!
“咱们甘愿效死!”第三层!
“岂止是我这老匹夫一条命!连我们张家的儿郎们也甘愿为大汉效死!”第四层!
“贾公!你放心吧!哪个人敢不听你的令,咱们今日便点齐兵马,与他决一血战!”第五层!
“今日朝廷的律令到了关中——”大家的声音此起彼伏,“关中的天就晴了呀!”
一个个声如洪钟,轰隆隆地在大厅里四处乱响,慷慨激昂,真真的大汉忠臣,血性男儿!令跟随而来的文官们感动得湿润了眼眶,举起袖子就在那擦。
陈衷向上首看了看。
主位的贾公在想什么,看不出。一旁的陆白是也举起了袖子,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像蝶翼一样落下了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睛。
钟繇一脸的老怀欣慰,呵呵笑了起来。
不只是这群西凉狗贼,陈衷想,这屋子里除了那些弹琴的,上菜的,斟酒的,当然还要除了陆白之外,没几个不让他感到讨厌的。
他们并不傻,至少那些靠厮杀得到了今日席间一个位置的人是不傻的,但他们偏偏每个人都显得很憨很傻。
这就非常危险了。
因为就算你知道他憨傻的皮下是一颗狡诈的心,但你怎么知道他准备拿这张傻狗的皮用来干点什么缺德事呢?
朝廷的使节到关中,收编这群土狗,分发安家费,这是主要目的,但不太能放到明面上来。毕竟明面上大家都是大汉忠臣,怎么能用“收编”“招安”这种词,这是瞧不起谁呢!
所以朝廷降诏,除了表彰他们这群大汉忠臣兢兢业业为大汉守关中之外,明面上还有个工作,就是安排地方官,将雍凉各郡重新管理起来,查明人口,统计土地。
派来的地方官没有郡守,甚至连县令都没有,都是一群暂代工作的县丞,原因也很简单——这是开荒的活,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干最危险最苦累的工作,中原的世家子弟是不乐意干这个活的,元老们的孩子送过来更不对劲。
当然,要是直接给元老们送过来,这群跟着刘备一路泥潭打滚过来的老兵倒有可能乐意,但西凉人当场就跪的几率是有的,吓得直接反了他喵的几率也是大大的。
总而言之,使团带过来的这群小官吏,几乎没有名门之后,大多是军中扫盲班出来,带着功绩直接转业到行政岗的低级军官。缺点是令关中世家失望且鄙薄,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什么风雅的举止和博学的谈吐,优点则是他们特别的粗糙,结实,实用主义。其中甚至有一些女吏,惊掉了西凉人的眼球:
“那也算是个妇人吗!”不知情的这样大惊小怪了一阵,“比黔首家的女儿都不如!”
“公真明察,”知情的就立刻讲起了刻薄话,“她们正是黔首出身呀!”
“朝廷何以辱我雍凉生民太甚!”
“这个么,也不算是羞辱,”回答者表示,“听说雒阳城中亦有女吏哪!”
也是一样的粗壮,黝黑,手脚布满茧子,并且用这种粗鲁而不懂礼数的目光,直视他们这些贵人吗?!
咬牙切齿,咬牙切齿!
这位从不知情转为知情的贵人用喉咙里发出的嗓音,含糊而愤怒地叽里咕噜了一阵后,情绪终于平静下来。
“哼,关中有诸公在,何时轮得到她们置喙?!”
“论理是如此的,奈何诸公也有儿孙在呀!”
儿孙们也是西凉人,会如何?
不如何,就只是突然之间,陷入了爱河。
陆白这辈子最不缺的,可能就是追求者。
她很美,美得足以忽略掉其他方面的劣势,但如果是一个理智的追求者,想要全方位估量她这个人,又会发现她在其他方面的优势更多——毕竟她是陆廉的妹妹,陆廉只有这一个妹妹。
她的谈吐举止也很优雅大方,与人交谈时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甚至会让人觉得,即使这只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子,凭她的性情,自然也会有人爱慕。
至于剧城那次“意外”,追求者们选择性将它忘在脑后了,因为只要看一看她沉静又清澈的大眼睛,谁也不会相信那么凶残的事情是她策划的。
田豫那么凶残,连糜芳都敢凶,必是他干的!
通常情况下,陆白对世家小郎君们的追求即使不接受,也并不反感,这道理跟黑刃的执著差不多:连一柄剑都有虚荣心,凭什么要求女人没有虚荣心呢?那些热切的眼神,含情脉脉的书信,还有跑遍整座城摘下的初春第一枝桃花,这都会令她感到愉悦。
尽管她不准备接受他们的追求,但她也会温柔地写一封回绝的书信,她接受过最好的教育,写得出风雅优美的词句,让那些小郎君收到回信时伤心得眼圈发红,但依旧在心里认定她是最好最善良的姑娘。
……这仅限于她不那么忙的时候。
当她加班加得揽镜自照,在脸上看出了田国让的气色时,再让她分神去处理追求者,这就很不礼貌了。
但这次她的追求者们不再是中原那些知情识趣,讲礼数,懂人情的世家小郎君了。
这是群西凉军一代,他们的父辈经常不是那般阀阅高门,而是穷苦寒门里,基因突变出一个山大王,一路拼杀出了这番基业,于是儿子跟着在乍富的环境里成长起来,世家的表面礼仪没学会,欺男霸女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比如说在陆白拿着郡县图,费力地在上面画出西凉诸将实际控制区域,并且挑选适合的官吏前往时,第一个追求者出现了。
很不靠谱,不靠谱到了这位追求者出现时,陆白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是一位追求者。
这人是成宜之子,也就是初见时盯陆白盯得最不加掩饰的人,一十余岁,人看起来并不猥琐,身材高大,须髯浓厚,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按照秦汉时的审美来说,这也是一位伟丈夫。
伟丈夫没写情书,也没派人送什么礼物,他带着人来的,一进陆白的屋子,仆役赶紧就将怀里的匣子打开了。
金灿灿的一匣马蹄金。
陆白看看那匣马蹄金,又看看这位伟丈夫,脑子里不确定地想到了几种可能。
比如说他爹做反,他带着钱过来准备大义灭亲的同时还两全其美的保下他爹狗头;
又比如说钟繇之前搅屎时让他爹受委屈了,现在钟繇卸任了,他来找新官给自己家讨一个公平,告状来了;
再比如说他重金贿赂一下使者,从朝廷给使者准备好的那一堆爵位官职里,挑一个大个儿的戴自己头上;
这些可能都是有的,甚至如果是雒阳的公卿,还会什么理由都没有地送钱。
没理由,唯一的理由是人家觉得你有潜力,将来可能用得上,所以现在先将这个友情建立起来,确保将来用得到你时好开口。
陆白会想这些理由,实在是因为这个画面和她的私人问题没有一丝能瓜葛上的因素,她自然也不会乱猜。
当然,那天他确实盯着她看过,但看看这匣金子,明显这人的理智又回来了嘛!
但伟丈夫开口了。
他先是介绍了一下自己,比如他姓成,名丰,字叔宣,他是武威骊靬人,当然那地方荒凉得很,他祖上是放牧的,虽然不是什么阀阅世家,但也颇殷实啊,当然啦,没钱能拉出一票人马占山为王嘛!
陆白就很仔细地听着,面带微笑,且让一旁打杂的小女吏给伟丈夫送了一杯用蜂蜜调过的饮料——这绝对算是贵宾待遇了——准备听他从自己爹发家开始讲,一路讲到现在他们家跟谁比较亲厚,跟谁又有龉龊,最后准备借助使者的力量来达成怎么样的小目标。
但伟丈夫并没有讲他爹的事,也没有讲韩遂马腾们的事,他讲起了他老婆的事。
他老婆是个很贤惠的人,他说,可惜死的早。
他其实还絮絮叨叨讲了一些他家的事,比如他妻子很朴素,不舍得吃穿,比如他妻子很贤惠,省下来的钱为他纳了美貌的姬妾,比如他妻子很称职,生了三个儿子!
陆白惊呆了。
“前日见到女郎,”伟丈夫真诚地说道,“好像我妻又活过来了一样!女郎!若是女郎不弃!这匣金子便作聘礼——!”
陆白不知道他亡妻是不是活过来了,她只觉得自己被这一番话给捅死了,死得不能再死,连棺材板都被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