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会恐惧, 会失望,会退缩吗?
怎么不会呢?
在那样一个早晨,他的属下熟练地完成了对羌人几个反叛部族的反击, 于是那些曾有异心的部族头人就纷纷跑过来了,带着他们的牛羊马匹,甚至是美丽的女儿,谦卑地希望曹公能够忘记不愉快的一切。
而曹操的眼睛里没有他们的礼物, 只有他自己的那条路。
如果不下雨,他在这里究竟要如何立足呢?
他要杀很多人,羌人和秦胡都要杀, 但不能杀尽, 冀州人也有一部分可能活不下来,他可能还需要将百姓向长安方向迁徙, 那里有渭水,可以养活许多人。
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丢掉的人, 都不再是他的子民。
他失去了子民, 自然也失去了壮大兵马的条件, 进一步失去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一想到这里, 曹操的心就会纠结而痛苦,仿佛有人将他的文若再杀了一遍!
他的武将,他的文官, 都是那样忠心耿耿,都是那样通晓他的心意, 并且能够熟练且高效,冷血且残暴地独立完成一场诱导到反击的小规模战争——就好像杀戮就是他最擅长的领域!让那些新依附来的人看一看吧!曹将军自然是有这个本事的!
与焦头烂额的开荒、引水、祈雨比起来,他的人似乎的确更擅长“这个”。
于是他同那些血淋淋的回忆彻底绑在一起了, 久而久之,甚至他自己也短暂地产生了一丝怀疑,难道他年轻时的政绩都是假的,他原本也没有那个本事在治世里有一番作为?
失去了一个稳定的后方,他的军事才能如无根之木,不会再有施展余地。
一双眼睛在静静地望着他,微笑着,等待他的回答。
曹操迅速从短暂的沮丧中回过神来。
“奉孝亦无奇谋矣。”他用一句不客气的话来回敬郭嘉那句不客气的激将。
“确无奇谋。”郭嘉说道,“所持唯一腔热血尔。”
主公沉默了一会儿,“奉孝知我。”
“我亦知志才,文若。”郭嘉说道。
他们与他的看法是一致的。
看看眼前这个苦恼的中年人,他的胡须杂乱,不曾梳理,袖口处有些被铠甲擦过的油渍痕迹,也没有让仆役立刻服侍他再换一件衣袍。
他的面颊凹陷下去一些,眼窝的青黑就更加显眼,谁见了他会想到这样一个平凡而疲惫,甚至显得有些沮丧颓然的男人,在躯壳下有那样一颗心呢?
那是一颗郭嘉很难形容的心,他想,除了夏侯惇之外,哪怕是明公自己的公子也不会认为这位父亲是十全十美的人,他的缺点实在太多了……要是细细讲来,一个时辰能不能讲完!
他还记得马陵山之战后,他好不容易回到兖州,一打照面主公就开始哭戏志才早死!
但他不在乎,志才和文若也不会在乎。
“在下虽不才,”郭嘉说道,“当尽力安抚此间士庶,主公只看元让将军便是。”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春风渐渐变得温柔,阳光变得炽热,春耕是只有这一点时间的,但河里没有水,天上也没有雨,于是土地渐渐有了龟裂的痕迹,城中的粮食价格一天比一天高,百姓们在井边打水时排队等待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
流言也跟着一日比一日更盛,它总会被一些其他的新鲜事掩盖下去,比如说雒阳的一些离奇新闻,比如说羌人部族一些人伦惨剧,再比如说最庸俗的桃色八卦。
有的头人听过之后立刻就紧张地回到自己部族中挨个排查,看看有没有叔侄不睦的事,有的士人听过之后也立刻开始关注家中婢女同哪个英俊的仆役暗自眉目传情。这些新鲜事频频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直到它们再也无法掩盖“今岁大旱”带给众人的恐惧。
水呢?
水在哪里?!
民夫们的草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很快双脚也开始鲜血淋漓。
那山上没有树,没有草,他们必须背着柴,挑着水,走上几十里路,来到石坡前。
先是用火烧,烧得热了再立刻泼上冷水,一捆捆的柴烧完了,一桶桶的水泼尽了,再来!再来!
有人在半路上一头就倒下去,水洒了一身,半天爬不起来,同伴放下桶去拽他,就见他躺在那里哭。
哭什么的都有,哭他们一路来的艰辛,他们见不到曙光的苦难,还有那块沉甸甸压在他们心上的巨石——再苦再累,他们总得看到个盼头才好呀!阿耶!阿耶!早知道全家死在一处,也好过渴死饿死在他乡啊!
一个人哭,立刻引得一群人跟着哭,直到看管队伍的骑兵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凶狠地用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民夫们才赶忙止住泪水,挑起水桶,继续向前。
待队伍又慢慢往前走了,才轮到骑兵走到一旁,用脏兮兮的束袖抹一把眼睛。
他们的马也要用来拉东西,什么都拉,工具、粮食、材料,那些马不常行走在这样崎岖的石头路上,走着走着,就有战马开始受伤,摔了绊了残疾的什么都有,然后也变成民夫们晚餐的一部分,剩下这些瘸着走路的骑兵,端着一碗马肉汤,想着自己从兖州一路带来的马儿,那汤就比旁人的更咸上一分。
他们吃完了,抹抹嘴,活动活动腿脚,就要继续上去干活,去挖那座好似永远也挖不穿的石坡,凿那块永远也凿不开的巨石。
天是黑的,山是白的,其中晃动着火把,硬生生将他们一张张半人不鬼的脸照出些许颜色,像是另一个世界里残留下来的一丝痕迹。
而夏侯惇站在两个世界的交接点上,从开始到现在都不曾落过一滴泪。
他像是另一块石头,无论多少人派使者来催问进度,无论山上的碎石滑落多少次,将他们挖出来的河道重新掩埋,无论多少个工官跪在他的脚下,哭着诉苦那块石头的坚不可摧。这位独眼将军始终冰冷地站在山坡下,按部就班地发号施令。
民夫们说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运走那座小山坡上所有的碎石,也说不清他们是如何一凿一凿地将那块巨石上的裂痕渐渐凿开。
人总是很能吃苦的,他们也渐渐麻木了。
那是临近暮春,耕期将过的一天。
有人已经开始打包自家窝棚里那点可怜的行囊,邻人凑过来问,回答得也很爽快:
“不往南逃,还有什么办法呢?”
“南边?南边可乱着……”
南边有南边的乱,听说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在长安动刀动枪,吓得多少人不敢再往长安去呢!
可长安有水,那样宽的一条渭水,有了水,就能生活呢!
“你可想好了?使君的地是已经分妥了的,咱们几户还能一起租个犁杖,你若是去了南边,离了主君就是九死一生……可怎么样呢?”
这样恳切的话到底让农人犹豫了,回头看一看,窝棚里的妻子也正在抹泪。
“再等一等,”她说,“这里总归有许多乡邻故旧……”
可是,可是,他们已经耐心等了许多天了呀!
不能再等了!
男人狠狠心,粗暴地拽起妻子,如同他那几个已经先离开的前辈一样,也准备踏上南下的路途时,忽然愣住了。
有一阵风自北而来,吹在他的脸上。
他很难形容那风,那是一阵凉风,里面带着一股令他感到陌生的气息。
冰冷,澄澈,湿润。
忽然有人喊了起来!
“水来!水来!!!”
那条古河道通了!
干涸的河道里突然涌起一层土黄的泥汤,冲刷着龟裂的河床,那股泥汤越来越急,水势也越涨越高,直到它奔涌向前,带来无声的咆哮,冲进了武威郡无数条引向田地的水渠之中!
有人光着脚跑出了城,有人欢欣喜悦地大喊大叫,有人跪倒在田边痛哭失声,甚至有冀州士人在哆哆嗦嗦地对自己的仆役说:
“快去准备祭品!快去给小陆将军供上一个猪头!”
有水啦!有水啦!小陆将军仁慈地宽恕了他们!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光脚踩在田埂上的曹操是很想反驳他们一句的,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也沉浸在这种单纯而明澈的喜悦之中,并且决定仁慈地宽恕那些愚蠢的冀州人。
那些沉重的包袱终于暂时歇下。他可以放松地去观察他这片领地,看那些匆忙去套犁杖的农人,生火造饭的农妇,看田地在喝饱了水后发出满足的滋滋响声,看凉州大地迎来了一个并不平静,但至少有所期待的春天。
但这样的河流不仅可以用来灌溉,它还有更加悠然,更加风雅的用途。
比如在河边的古树下,终于有人可以铺开毯子坐在上面,一边喝酒,一边轻松地聊聊天。
有青衣文士,高冠博带,翩然若仙,穿过了曹操身边的人群,很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
这位百折不挠的雄主眼睛突然模糊了起来,他似乎在那一瞬间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他们已经相识多年,他原本也不需要看清那人的脸。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青年行礼之后,很惬意地转过身去,走向了那条新生的河流。
清风徐来,掠过河面,忽有馥郁的香。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