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长相, 会让人想起狐鹿孤,一样瘦长的蜡黄脸,一样的罗圈腿。他的衣衫是许多块破布拼凑而成。每一块破布都是不同的衣服留下来的, 其中有些是他从死人身上剥的, 有些是从活人身上剥的——这里的山民都是如此装扮,他们没有一身整齐的新衣服,捡到什么就往身上裹什么, 这并不稀奇。
但翻开这个人的手,这群并州人立刻嘀咕了一番。
——虎口有茧, 他是猎户?
——他若只是个猎户,哪里养得起马匹!
他们这样一边嘀咕着,一边又剥开他的衣衫, 又是一阵小小的惊呼。
——要不是将军的箭, 恐怕还穿不透这甲!
——乌桓人的手艺这般精湛!
——你这憨货!这必是冀州匠人的手艺!
曲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将手里的果子递给吕布,后者收起弓箭, 接过来他咬了一口。
“一群糙汉,偏你有这闲心, 带果子出来。”
曲六像是没听见将军在说什么, 两眼只是盯着那枚沙果。
“将军, 咱们还向不向前?”
若继续向前,等待他们的必定只是个包围圈。
他们可以狼狈但安全地返回马城,可以同高顺汇合, 他们还可以等一等关羽的兵马, 甚至可以等到朝廷的使者带着皇帝严厉的诏书去到公孙康面前,逼迫公孙康一起出兵。
这一仗他们是一定能打赢的,只是要消耗掉大量的粮草金帛, 但那与吕布有什么关系呢?
这从来没爱惜过百姓的将军坐在乱石滩上,慢慢地吃着手中的果子,心里嘀咕着这东西不可能出自马城,究竟是什么人将它运到那里,又被曲六买下,装在囊中,珍之重之地带到这满目荒凉的地方?
那东西应该是产自更温暖的地方,过了岁末,天气就开始转暖,还不到上巳节,花已经热烈地开过一遍。于是城内城外都飘洒着甜美的气息,蜜蜂在原野上不知疲倦地追逐。只有那样的地方,才会结出这带着人间滋味的果子。
他一口口地吃着,吃到最后连果核也塞进嘴,仔细地嚼烂。最后一口果核落进胃袋里时,他重新站起身,看向那几个拎着革甲,一脚深一角浅走回来的士兵,伸手从身边亲兵手里接过头盔。
“咱们继续向前,直奔柳城。”他说,“还有,将这件革甲挂起来。”
“将军?挂在何处?”
吕布仰起头,阳光洒在他五官的沟壑上,清晰地勾勒出那冷酷的线条:“挂在入山口的石头上,让胡人一眼就能望见。”
他杀了那个斥候!
乌桓人与他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
可慌慌张张跑回来的斥候对楼班说起这件事时,又有人惊喜地问道,吕布是不是已经知难而退?
他理应知难而退!乌桓兵多将广,粮草充足,他却只有三千骑兵,不该鲁莽轻掷在突袭柳城中!
他们甚至摆出了许多个吕布不该来的理由,那其中有兵书上确凿的证据,也有对一名普通水准线以上的武将的判断。这其中又以冀州人最为乐观,这些被吕布一路从并州驱赶到柳城来的士族大肆嘲笑了刘备一番。
——吕布轻狡,曾两弑其父,刘备与他有何恩义,能得他这般效死?
他们甚至进一步抛出了几个策略,多半是固守柳城,待关羽久攻不下,空耗钱粮时,他们可以用金帛美人策反吕布!
那不过是一条狗,有功时刘备赏他些残羹剩饭,无功时只会一脚踢过去——只要策反了吕布,再结联公孙康,大单于就可以完成对关羽的三面包夹之势!
击溃关羽的中军!他们不仅有了与朝廷谈判的筹码,说不定他们还可以反攻回去!把袁公的土地都夺回来,把冀州世家失落的荣耀都夺回来!
当他们这样叽叽呱呱地用不要钱的语言勾勒着美好的明天时,楼班忽然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们稍静一静。
有什么声音,像是地动,像是沉雷,像是洪水咆哮翻涌,向着柳城而来!
并州人来啦!!!
帐外突然有人大喊起来!
并州人来了!
那一层层的骑兵像洪水一样蔓延上白狼山头,屹立在苍白的阳光下。
片刻之后,有金钲阵阵,号角声声,山丘筑成的堤坝突然决口!
无数的骑兵向着楼班的中军营而来!
那些设想中骑兵骚扰射箭,只敢远距离袭扰的战术顷刻间变成泡影,而对并州人不战自溃,望风而逃的幻想更是变作粉碎——吕布真的来了!那面红云缠绕的吕字旗就是明证!
可他怎么会这样鲁莽,一头扎进乌桓人的包围圈呢?
他的骑兵冲过来时,乌桓人还不曾布阵完毕,被他们大杀特杀了一场,杀得马槊上沾满鲜血,才心满意足地冲出去。
可当他们调转马头,准备第二次冲锋时,四面的乌桓士兵已经拿起了他们的戈矛,嘴里一样翻涌着咆哮与怒吼,向着并州人而来!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他们只有柳城!若他们再退一步,就要退到北面那草场稀疏的荒原上去!就要退到来时那深沉而漫长的寒夜里去!
他们也想在南面有一片可以耕种的土地,他们也想穿着轻薄的衣服走在林间,他们也想在初夏时节,尝一口沙果的酸甜!
乌桓人的战斗力原本并不高,倚仗的只是人多势众。但在柳城城下,没有族中萨满的加持,他们却突然无师自通了战斗致死的本领。
并州人在往来突刺,乌桓人则骑上马奋力地追,拎着矛奋力地跑,亦或者停下脚步将背后的弓箭抽出,弯弓搭箭,奔着并州人的后背而去。
曲六先是骑在马上,扛着旗跑,他有极精妙的骑术,有敏锐的眼力,还有左躲右闪的好本领,他总是能在马上腾挪闪躲,并且总能在避开敌人的剑戟弩矢后继续追上将军,让战场上其他同袍都能看到将军的位置,因此才得到了旗兵之职。
他跟随将军冲杀了一阵又一阵,很快他的马匹被一个乌桓人一戈戳中了肚腹,哀鸣几声就倒下了。在那匹马倒下之前,曲六已经迅速地抓住身边一匹跟随冲锋的驮马的缰绳,并且跳到了驮马背上。
这一套动作相当精彩,连许多马背上长大的乌桓骑兵看了也要赞叹一声,他们是可以赞叹的,因为一个小兵偶尔的勇猛对于这场战斗的意义并没有那么大。
不论战损比是多少,并州人这边的马匹总归是渐渐倒下了,这些忠诚的伙伴已经餐风露宿,星夜兼程数日,它们的体力不可能充沛如初,现在高强度的冲锋下,就渐渐有战马跑不起来,被乌桓人用长兵戳中。
当然,并州人还有换乘的马匹,他们每个人都有两三匹备用的驮马,因此就在乌桓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厚实,越来越密集时,他们仍然能够坚持着继续向乌桓人的中军进发。
但他们的速度的确是越来越慢了。
有人最后一匹马也倒下了,只能拔出短戟,徒步跟随将军。第一个下马作战的并州人很快被乌桓人杀死了,但很快有了第二个,第三个。这些失去了马匹,不得不徒步作战的并州军越来越多,站在城头上观战的冀州士人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盛。
但他们很快又笑不出了。
他们不明白,他们想不明白吕布明明得知柳城有备,却仍然一头冲进了包围圈,他们也不能明白那些并州军在失去马匹,无法逃脱的前提下为什么还不束手就擒,甚至跪在地上,哀求一条生路呢?
明明大单于是那样的仁慈!大单于定能留他们一条生路的!
但戍边已久的并州军在跳下马后不仅没有束手就擒,他们甚至迅速地找到自己的同袍,三五人为一组,结成互相拱卫的阵线,继续跟在将军身后,向中军营进发!
他们的将军,甚至连他们将军的坐骑也被戳得肠穿肚烂,迫得吕布不得不下马徒步!可是他们还在继续向前!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刺鼻的腥臭味儿。
曲六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血潭里,踩在尸体上,要是趔趄了,就用手里的旗拄一拄地。
他右脚被砍掉了脚掌,无法奔跑,原本是不能下马战斗的,但在此时,他与普通士兵的区别也不那么大了。
他的眼睛里流进了许多血,于是看也看不清眼前的战场,周围有没有敌人,该怎么躲,该怎么一刀捅过去,全凭这一路杀过来的感觉。
他甚至连将军也看不清了,那一身金灿灿的铠甲早就被鲜血染红,与战场上任何一个人都没什么区别——可他还是有小技巧在的。
只有将军的甲上扎着那么多的箭矢,他是认得出来的!
只有将军能挥舞着长戟,一路在前面开路,他也是认得出来的!
向前啊!再向前一步啊!楼班的大纛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只要再向前一步!他甚至看到了旗帜下的牦牛尾,看到了森白的羊头骨,看到了——
那很奇怪,一定是他的错觉。
因为这个并州老兵在乌桓人的大纛下看到了一串沙果。
他们挂着那东西干嘛呢?
曲六抬起头,看一眼自己擎着的这面旗。
他的旗帜上也挂了一串沙果。
他恍然大悟,并且用尽全身力气,精神抖擞地跟着将军的脚步,冲进了楼班的中军大营。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