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所等待的那位客人是个非常“世家范儿”的人, 当他上门时,是引起了一些惊叹的,甚至连诸葛亮都为之动容了。
他穿了一件花纹朴素但质地精良的灰色罩袍, 里面是绛红色的直裾, 发冠和腰带都是乌黑的绸缎裁成, 上面镶嵌了美玉,周围以红宝石作为点缀,于是这个人就给人一种低调又华贵的感觉。
当他下了轺车, 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履向县府走去时, 他的风度与气势令周围的仆役立刻屏气凝神, 几乎不敢直视这位郎君。
但这一切都还比不上他的好仪表,他身材高大, 相貌俊秀, 气质儒雅,胡须令人想起那位曾与天子一舞的东郡太守臧洪,一般伟美。
于是这一切就凑成了《陌上桑》里,秦罗敷对她那位使君丈夫全部的描写, 也凑成了这个时代的士庶男女对于一个男人外貌最挑剔的要求。
当他见到司马懿与诸葛亮时, 也非常客气地同他们见了礼。
不是太热情, 但礼数恰到好处。
一看就知道他是应了某个人的请求才来此,因此带了一点矜持。
当然, 这并非崔琰拿腔拿调,而是他原本就是一个性情偏冷淡的人, 按照司马懿偷偷讲给诸葛亮的介绍,这位四十岁出头的崔公之前曾出仕在袁绍麾下, 但后来职场内卷太激烈, 袁绍兵败, 他就悄悄跑了。再后来袁家两位好大儿征辟他数次,他谁的话也不听,谁也不愿去见一面,因此还得罪了袁尚,给扔进大牢里待了些天,要不是有故友陈琳等人帮忙,估计就要死在监牢里了。
他现在登门拜访司马懿,而不是陆廉,也是因为司马懿算他的知交故友,司马懿这样偷偷告诉诸葛亮。
——要是大将军请他来,他是断然不会来的!
诸葛亮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坐在那里,心想你让大将军请他,大将军估计也不会请的。
他们坐在一起聊了聊郡望,崔琰问候了一下司马懿的家人,又客气地恭维几句诸葛玄的政绩,司马懿很是热情地讲了讲自己父兄近况,而诸葛亮则彬彬有礼地感谢了他。
一轮废话讲完了,就在准备讲下一轮时,侍从第三次跑进来。
“先生!”
司马懿将手笼进袖子里,很有点不高兴,“我吩咐过你,有贵客在此,余者一律不见。”
侍从张张嘴,又乖觉地把嘴闭上了,大家就开始讲起第二轮的废话。
第二轮主要讲一讲学问,比如孔融的北海学宫,诸葛亮肯定是熟悉的;再比如司马懿家世世代代都治经学,那也有很多独到见解;再说一说崔琰师出郑玄门下,那可是位当世大儒,两年前刚刚去世,唉,可惜再也听不到他的教诲啦。
他们正讲着的时候,正对着廊下的崔琰忽然诡异地停了一下。
两边很注意听他讲话的年轻郎君都很敏锐,顺着他的目光就往屋外看。
有个穿得很朴素,近似于破破烂烂的人坐在廊下,正在那里吃东西。
当三个人的目光一起看向那人时,她就把头抬起来了。
司马懿突然觉得整个人都窒息了。
他曾经设计过她和崔琰的相遇,其中又分为高配版和低配版。
高配版里包括了各种情深义重的寒暄,恰到好处的恭维,情意绵绵的挽留,以及恩威并施的征辟。
低配版里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但那至少也是一个体面的大将军坐在上首处,微笑着倾听,并适时地点头,直至最后他将崔琰忽悠过来作为结束。
……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司马懿确实是很想忽悠崔琰过来打工的。
陆廉是个好人,但河北百姓不认,他们只认世家,世家又只认和他们同一阶级,同心同德且有名望的人。
那司马懿就开动脑筋了,既然大将军铁了心要拿铜豌豆的人设,他就得另外找个人过来替大将军拿安抚世家的人设。
自己的名望不够高,而且出身也并非冀州世家,年纪还有些轻,不能服众。
而崔琰完美地达到了他每一条要求,并且这人的脑子也颇简单——就像是一个标准的世家模版,有一点奢侈的习气,但同时也笃信美德与信义,只要举起大将军那光芒万丈的道德大棒吓一吓他,他是会心服口服地同意当这个工具人的。
在这些设计与谋算里,大部分工作都由司马懿来完成,尤其是低配版,几乎可以说大将军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点头微笑,拿出一个百战百胜的名将威仪就够了的。
百战百胜的名将努力将嘴里那块麦饼咽了下去,冲他们挥挥手。
“孔明先生也来了么?”她说,“我寻仲达,但见诸位会客,我在外面等一等就是。”
崔琰微笑着,甚至充满了怜悯地望向她。
“小郎君这般辛苦,原是来投奔仲达的么?”
司马懿和孔明都沉默了。
屋子里很沉默,屋子外面也很沉默,静悄悄一片,好像能听到外面走街串巷的小贩叫卖的声音。
“这位是,”诸葛亮顿了一下,“冀州刺史,乐陵侯,平原公亲封的大将军,陆廉。”
崔琰一瞬间好像说不出话了。
但他毕竟比吕翔兄弟更从容些,很快就起身走到廊下,向她行了一礼。
“乐陵侯笃行清风,在下今日算是亲见了。”
一身布衣的乐陵侯笑而不语,也很得体地回了一礼,颇有高士风范。
【我觉得他在夸我,】她问,【但我听不懂。】
【那你知道他在夸你不就得了?】
【那万一他在骂我呢?】
【……那你还有旁边那俩人替你分辨啊,】黑刃冷冷地说,【你看看他们那两张脸,笑得跟两朵花似的。】
陆悬鱼一身布衣当然不是为了伺机创死崔琰,她甚至连崔琰的到来都不清楚不了解,也不关心。
她被老仆拿木棍敲得抱头鼠窜,翻墙逃跑后,往西寻觅了大半宿,快天亮时就混到了一个正在逃难的队伍里。
那支队伍准备去投奔曹公,如果曹公的地方能安顿下来,就在邯郸附近安顿,要是安顿不下来的话,队伍就分裂出两种不同意见了。
一部分人想去幽州,他们觉得刘备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幽州,那边是袁家二公子袁熙的领地,袁熙性情温和,他治下应该也很不错。
另一部分人觉得从冀州到幽州一路无险可守,刘备要是拿下了冀州,难道还拿不下幽州吗?等什么呢赶紧翻过太行山去上党哇!
这两部分人都穿着袍子,虽然其中一些袍子朴素破旧,上面甚至缝了好几个补丁,很容易让她想起当初雒阳城中的孔乙己,但到底都是士人,天下大势说得头头是道。
那些穿短褐的人就不同了,他们既不知道幽州在哪,也不知道上党在哪,他们走在路上,将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照顾自己那个小家上。
比如说牲口赶路时很需要多吃些料,可他们带的料不多啊,必须精打细算;
比如说他们赶路时需要喝烧开的水,可是秋雨连绵,树林中的木头都泛着一股潮气,他们想拾柴生火也不容易啊,那闹肚子怎么办;
再比如说他们一路上既要依附于士人,又要忍受士人的压迫,像什么将行囊压在他家的牲口身上,等到歇息时,又大喇喇地拿了他家的草料,可以说都是寻常事。
他们就是这样唉声叹气地赶路,根本没心思去想一想自己到底要去往何方,好像除了家乡之外,任何一个方向都是一样的。
于是队伍里有人就问了:为什么不回家呢?
——有陆廉在啊!
——陆廉又不是坏人,她是大汉的将军,她待人很和气的!尤其是穷人!
大将军端坐在那里,两眼无神。
诸葛亮的表情很严肃,也很认真。
司马懿似乎想笑不敢笑。
崔琰叹了一口气。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赶出了队伍。”她有点委屈,“又是拿大棒子赶我走的。”
“是寒门子动的手?”
“不是,”她想想,“是那些百姓。”
崔琰静了一会儿,“乐陵侯不妨下令,暂缓三城案比之事。”
“为啥?”
这听起来就很奇怪,别说得到一座城,哪怕是得到一个菜篮子,那第一时间也是要看一看里面有多少棵菜,大小粗细,新鲜与否啊。
“将军为何案比?”
“而今贼寇横行,我须得清点各城常住人口,才能进一步管束城门,”这些事早在她脑子里转,很快就继续叽叽呱呱讲了下去,“还有百姓们须得服役清扫城池,以免瘟疫,以及我要查出那些隐田隐户……”
“将军为民,非为己。”崔琰说。
她想想,点头,“是这么回事。”
“庶民知将军苦心否?”
她哑火了。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选择题:
她可以选择用懒政来安抚百姓,让他们相信过去和现在没什么区别,过去做牛做马,现在反正一样也还能安稳地做个牛马。
亦或者她可以用彻底和干脆一些的方法清扫冀州,一步到位,给信任她的百姓一个新的时代。
……问题是信她的不多,剩下那些一听了老爷的忽悠,立刻都跟着跑了。
她看看这个大个儿的老爷,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进退两难的困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