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尚温, 入口又有余香,是郭嘉极喜欢的“缥清”。
这样的酒在邯郸那座破落城池里是喝不到的,据说是从苍梧运过来的, 以前在颍川时, 他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到鄄城后,虽说价值不菲, 却也还能喝到。
后来这酒渐渐就尝不到了,这过程无声无息,无人注意, 似他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也似颍川那一个又一个高门大户颓然倒下, 悄悄消亡的余尘。
中原腹地, 除邺城之外, 恐怕就只有渐渐兴旺的下邳,不知道哪一天起,酒坊前利落又美丽的女郎会热情而自豪地招揽酒客, 大声告诉他们, 从今日起,小店进了一批“缥清”,请街坊邻居,往来商贾们赏个脸呀!
——那只是酒,但又不单单是酒。
于是口中的余香渐渐带上了冰片的味道,冷而苦,让郭嘉咂摸着就突然叹了一口气。
“我有一事不明, ”他说, “还望友若教我。”
荀谌虽看起来也是一脸苦恼, 听了这有些意外的话,注意力倒是分散了些:“奉孝何事?”
“而今刘备雄踞四州,奉天子以讨不臣,既有宗室之名分,又有关陆等猛将为爪牙。”
荀谌似乎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只是不吭声地用竹箸沾了一点浊酒,点在碟中。
“袁尚无人主之相,”郭嘉说道,“友若何不弃暗投明?”
他的兄长与侄子效忠曹操,他与兄长荀衍留在河北,并非真受了袁绍什么知遇之恩,而是当初荀氏认为袁绍能够平定河北,自然是一位可以辅佐的雄主。
袁绍死了,剩下了这样的烂摊子,以荀谌的精明,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一艘快要沉下去的破船,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留在船上同归于尽呢?
荀谌轻轻地抬起头,那双乌黑的眼睛望向郭嘉,一言未出。
那是难得的心腹之言,甚至暗示了比荀谌能想到的更多的东西——比如说,郭嘉毫不掩饰他与他的主君对袁尚的轻蔑,这几乎是他们将背叛袁尚的明证;
比如说,他还暗示了,就连这十几年来作为刘备死敌的曹操,也有心要与刘备罢兵休战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
有胡人打扮的乐师,抱着陌生的,带着西域气息的乐器,铮铮地弹了起来。
那曲子缱绻又疏离,悲伤又释然,说不尽的话,似乎都藏在这自西而来的风沙中了。
于是荀谌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郭嘉也释然了。
荀谌是不会投奔刘备的,不是因为他太忠心,而是因为他太高傲。
他像他的兄长,又不像他的兄长,他瞧不起自己的主君。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话又说回来,莫说河北,便是天下有识之士里,难道还有多少人能瞧得起袁绍这两个好大儿吗?
碟中的酒液还不曾干涸,美貌的婢女又添了一勺新酒。
这是三公子赐的美酒,同为“缥清”,比酒舍里的更为甘醇清冽,酒色微碧,落于金盏中,如一块上好的美玉,熠熠生辉。
三公子会赏赐这样的美酒,自然是因为喝酒的兄弟俩也好酒——不仅赐了酒,还赐了筵席,在筵席上,握住他们的手,情真意切,细细叮嘱了一番。
他们听了这样的叮嘱,感动得双目含泪,声音哽咽,口口声声地说道,他们必定会听从主公的吩咐,若不能得胜,必不回还啊!
——三公子笼络人心的手艺岂止这么一点!
在酒酣耳热时,他甚至还如吕布一般,命人拿了几张弓上前,同这两名武将较量了一番百步穿杨的技艺!
因而这两名已经出了城,在城外营中驻扎的将军也感慨:
三公子的武艺,确是比他们高明许多!莫说他俩,就是冀州军中这许多儿郎,论弓马,评刀剑,即使不顾及袁尚的身份和地位,能胜过他的也是寥寥无几。
因此袁公在时,常夸赞说三郎的武艺能比一比陆廉和吕布,这的确不是做父亲的吹嘘。
……但这样的好武艺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死生存亡之时,他甚至连城也不曾出!还要将希望寄托在他们二人身上!
“家眷如何?”他们喝了一口袁尚赏赐的酒,窃窃私语起来,“总不能将他们丢在城中,任由袁尚发落。”
“我原以为荀谌会向袁尚进言,分一队卫士去府前守卫,”另一人小声道,“他竟连这个也想不到。”
“城门官我是已经打点过了,这正是天赐良机呀!”
这兄弟俩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阵后,面上露出得色:
“正该如此!那小儿自己龟缩城中,却成全了咱们的富贵!咱们领着这五千兵,正可去投陆廉!”
陆廉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下首处的老人偷偷抬头看她,心里嘀嘀咕咕。
……她好像真的很苦恼。
……就为一头猪。
老人聚精会神地听大将军的高论。
“这头猪按你们的说法,是周四郎嗯……”她好像有点难为情,但咬咬牙又继续说下去,“周四郎与张家女郎成亲时带来的。”
两个老人都点点头。
“现在周四郎生死未卜,周家觉得这份……婚前财产应该带回去。”
“婚前财产”又是什么新名词?好在不难理解,于是周家老头儿就忙不迭地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
张家的老太太立刻皱起眉,“他既是赘婿,当初收了我家多少财帛聘礼!谁想遇贼时他竟抛妻弃子先逃了!天可怜见留下这头猪,还是我家当初送聘时的猪仔被他带了回来!现在周家还想夺了去,岂不是欺天吗!”
门口的亲兵偷偷探头,看大将军强打精神的模样,有人就偷偷捂住嘴,不敢笑得很大声。
“我有个想法,”她说,“这是从极西之地一位贤者那里,听来的……”
“极西之地”是哪里?
老人悄悄抻长了脖子,盯着她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像是想盯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判决。
“嗯,极西之地……总之就有一位姓索的贤者,他的裁决是,只要将这头猪一剑劈成两半……”
“不行!”
“不行!”
两个老人异口同声嚷了起来!
“那是一头带了崽子的母猪!”
大将军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
“若我说,一定要劈了它呢!”
这个寓言特别耳熟能详,当然原版是两位母亲争一个小娃子嘛,所罗门王说这孩子不如你们俩一人带回去一半——然后真相就出来了,不同意的是亲妈,同意的自然是骗子,但也可能是袁绍的遗孀。
但听到大将军这冷酷的话语后,这两个老人没有一个心疼这口老母猪!
他们俩都伏倒在地上,使劲地哭了起来!
“大将军是要绝了小人吗!”老头儿嚷道,“小人家中只剩下这头猪了啊!”
“若是大将军定要宰了猪!”老妇人伤心地大喊起来,“老妇人不活啦!!!”
陆悬鱼疯狂搓脸。
【你在吗!在吗!在吗!】她抓狂道,【想个办法!快点想个办法!吱一声!你死了吗!死了也吱一声!】
黑刃不吭声,半晌过后,忽然轻飘飘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词:【嘻~】
高坐上首处的大将军眼神忽然变了。
她一把握住置于席边的长剑,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个满脸愁苦的老人家:
“那头猪呢?”她说,“就让我亲自——”
话说到这里,两个老人家刚刚惊恐地睁大眼睛,后悔不该将心爱的母猪交给这个杀猪出身的大将军时,她可疑地停住话,沉默了片刻。
“就让我亲自调节你们之间的矛盾吧!”
她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诡异的欣喜,甚至称得上得意洋洋,她的语速还很快,像是在复述什么人的话,那人说一句,她也跟着说一句似的:
“这既是头将要生产的母猪,你们两家何不共有,小猪出生时各自平分?现下城中粮草不济,这猪平日所吃猪草,就由乡府承担,生的若是偶数猪仔便罢,若是奇数,多出一只就算作草料所用,如何?”
这个稀泥,她觉得和的还算可以,当然她也不是缺那一头猪仔,只是不想再在“这猪的猪饲料该谁家出啊?凭什么我家出他家不出啊?哦你说奇数多给我一头那要是偶数呢?”这些琐碎问题上纠缠太多时间啊!
……行军途中很难养猪,但烤乳猪也很香很奢侈,那她也可以花钱买下,让厨子炮制了它?
那一天两位老人牵着猪,在夕阳西下走出乡府时,陆悬鱼还没意识到这是她作为冀州刺史在河北遇到的,最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比如说……她在冀州百姓间的名声,起了一点变化。
坏人想要洗白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个在众人眼中十恶不赦的人,只要偶尔弯腰替老人捡起他的手杖,又或者是将门口的屋檐借与路过行人挡一挡雨,都会令人感慨“原来这个恶人心中也有善念”,甚至再文艺一点,那就是“猛虎嗅蔷薇”了啊。
但是好人的名声想维持就不那么容易,比如说一个在人们心中白玉无瑕的人,只要她犯了一点小错误,比如说吓唬两个老人家要杀了他们家怀孕的母猪,那她的名声就要无可挽回地奔着奇怪的方向去了:
——她是不是以权谋私啊?
——那猪肉既是分给两家的,她能得什么“私”啊?
——她杀猪了呀!她不是个杀猪匠出身吗!说不定她上了战场杀敌,下了战场杀猪,杀猪才是她的嗜好!
——我听说啊,这可不是我说的,我是听隔壁家六婶子说的!她说小陆将军每到一处,家家户户圈里的猪啊,连哼都不敢哼一声,生怕被她巡夜时听见了,悄悄摸进去,一剑就宰了!那刚生下来的猪崽,她都忍心一剑穿心,架火烤得滋滋流油!
——哇!
百姓们齐齐地发出了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