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是很苦的。
不仅陆悬鱼觉得苦, 连她们自己都觉得苦。
她们也是经历过丰年的,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自秋收开始,家家户户都会做几顿有滋有味的好饭, 汉子吃饱了下地, 妇人就要更加卖力地洗衣做饭, 再挤出时间将晾晒的场地, 储粮的器具都一样样收拾明白。等交过田赋,再留下种子后, 他们当中壮丁多些,田地也多些的兴旺家族甚至还会用米粮换些豆子来,再磨成鲜嫩嫩的豆腐, 蘸一点酱就能让人人都吃得心满意足——这可是待客的上品!
现在这两位怀揣着银钱的客人进了村子——其中一位甚至还带了一皮囊面粉!一群妇孺却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待客, 最后还是一个年老的妇人很仔细地摸索了自家的泥墙一番, 最后在泥墙底下找出一个小罐子。
里面有盐豆子, 虽然不多, 但这是用盐腌制的东西, 也足够引起一阵阵惊叹了!
两位客人就默默地坐在那里, 候着她们拿那袋面粉做点什么出来。
那当然也不是真正的面粉,而是骑兵的行军口粮,是加了油盐炒过的东西,按照并州人的口味,它里面还加了些醋调味防腐。
年轻的妇人们就一脸惊叹, 在灶下嘀嘀咕咕,引得村里几个骨瘦如柴的孩童也凑过来, 探头探脑。
陆悬鱼转头看了一眼, 陪他们说话的年老妇人就不好意思了。
“二位贵人不知, 这袋面粉若是能加些菜在其中滚一滚, 竟够全村吃上几日的……”
“那就按阿妪所讲,”陆悬鱼很和气地说道,“请那些阿姊带着孩儿也一起吃吧。”
现在并不是吃饭的时间,但农人与贵人不同,他们吃得总是稍早些,理由也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们做一切事都是跟着太阳走的,现在天冷了,为了节省灯油,自然吃得早些。
这些妇人也没有食不言的习惯,虽说承了贵人的恩德能好好吃一顿饱饭,但她们吃得很少,几乎每人都只吃几口就停了箸。
——不合口味吗?
——绝无此意,这麦饼里有许多油盐滋味,香得紧呢!小人,小人只是平素吃得就少些,怕一口气多吃撑坏了肚子。
她们这样诺诺地一边解释,一边将剩下的部分用粗布包了,小心揣在怀里,像是怀揣着什么希望,甚至为了努力将注意力从两位贵人的餐盘前移开,她们还絮絮叨叨诉了许多苦。
——这村子里的男子,都被带走啦!连老人都要充了劳役,通通拉走!秋收的粮食也一起被带走,所以她们才这样困苦,真是一点粮食都不留呀!她们在田间地头又捡了许多遍,总算凑出来年的种子,可不敢吃了!所以才要趁着秋时去刨些树根备着,到冬天晒干了好果腹,不然要饿出人命啦!苦哇!苦哇!
有人这样诉苦,就有人抹眼泪,抹过眼泪之后,恨恨地加上一句:
——都怪那个卖履舍儿!不是他,咱们哪会有这样的苦日子!
张辽看看她,她看看那个妇人。
——这怎么是刘备的错呢?
——若不是他!从前,从前这里过得,那可比南岸强多了!
她们是一年到头都埋首在田里的穷苦人,但也不是完全耳目闭塞,比如说,南边打了仗,她们总是会知道的,因为南边那些人就逃过来了呀!
这时候那个坐在泥屋里看着一点也不违和的,面向有点讨厌的小青年就开口问了:南边?哪些?
——那可多啦!
有些是徐·州人,曹公屠徐·州时,许多人就逃来河北啦!他们衣服脏兮兮湿漉漉的,脸上混着泥土和泪水,一个个仓惶得像条没了家的狗,我家见了他们可怜,还舍了一碗麦饭给他们!他们感恩戴德地分着吃了,一大家子,吃那碗麦饭!
说到这里时,那个妇人脸上的笑容就淡下去了,似乎触景生情,终于想到今日她们也不过是用人家不到半斗的炒面粉,竟能给全村的妇孺做了一顿饭。
但有人接二连三地讲下去,而且兴致很高。
即使是不怎么擅长察言观色的陆悬鱼也能看出,对这个小村庄来说,那实在是一段美好的岁月。
他们过得并不宽裕,但温饱无虞。袁绍素有宽德的美名,每逢旱涝天灾,总会减免当地赋税,于是农人的一日两餐就更易得些,村子里也有几个七十岁的老人,这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仅仅如此,不足以令他们格外怀念袁公的好。
他们还有邻人做对比:徐·州被曹操攻打时,徐·州人就会逃去河北;兖州内乱时,兖州人也会逃去河北;甚至青州士庶大逃亡时,那也有人点起车马,赶紧奔着河北明公而来。
有人曾被征了劳役,去黄河边上修一修堤坝,回来便一脸心有余悸地同他们讲:吓死人啦!你们不知道,黄河南岸有许多人挤着想上船也上不去,可是贼寇已经来啦!船主便忙忙地开船,有的人就往船上跳!有的人干脆往河里跳,想游过黄河!
哎呀!哎呀!从上游漂下来好多尸体啊!
有了那些尸体,有了那许多守在村口,低声下气地求村人舍一碗饭吃的流民,冀州人怎么感觉不出自己的生活有多美好呢?
这样的日子也是袁公来了河北之后才有的啊!
“可袁公背信,渡河南下而伐徐·州,”那个长得很讨厌的小青年说道,“否则怎么会有这场战乱?”
妇人们相互看看,她们不识字,不知道那许多大道理,还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开口:“是刘备攻来的。”
“是大公子袁谭请平原公来的。”
老妇人的眉头紧紧皱着。
“兄弟二人相争,被小人所利用也是有的。”
她就有点坐不住了,“大公子已至而立之年,难道还是三岁稚童,随随便便就被人所骗吗?”
妇人们毫不相让,“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她抓耳挠腮时,张辽突然就放出大杀器了:“大公子迎秦胡攻邺时,将城中金帛子女尽许秦胡,只留母亲一具全尸,这也是一时不察吗?!”
“纵使如此,”老妇人咬碎了一口牙,“那也是袁公的子嗣!”
气氛什么时候凝固了。
这间光线暗淡的泥屋里,再蠢的妇人也明白了这两位客人的立场和态度,她们面面相觑,有人就伸手进怀里,取了那块加了许多野菜碎的麦饼想要还给他们。
可她的手伸进去,取出来,如是三番,怎么也不舍得将那块饼子放下,眼睛里噙了泪水,手也抖得厉害。
四面漏风裂缝的泥墙将夕阳洒了进来,落在她们悲苦的脸上。
谁也没说话。
有马蹄声来,忽然惊醒了这群妇人。
“是大公子的兵吗?!还是刘备的兵马到了!”
她们惊慌失措,想要四散逃开,可马蹄比她们的脚步更快!
还来不及逃出泥屋,跳进鸡圈里,躲到墙后去,那飞身下马的人已经匆匆来到了屋外。
“将军!大将军!”有并州骑兵嚷道,“见了将军的战马拴在屋外,便知将军在此!”
张辽一瞬间也不纠结这些琐碎事了,“何事?”
“平原公寻二位回去!”那个老兵很恭敬地行了一礼,“尤其是大将军!”
他站在那里,两只脚稍稍叉开站着,声音像洪钟一样响亮,一下子就将泥屋里那群缩成一团的妇人比下去了。
她们拿什么和他比?
她们拿什么和她的兵比?
那些士兵的焦斗里盛着麦饭,配着盐分十足的干菜,若有时鲜的菜,跟提前腌好的肉干一起在汤锅里煮个烂熟,人人都可以来上这么一大勺肉汤,唏哩呼噜地吃下肚,就化作浑身的力气。
而眼前这些妇人连一粒麦饭也吃不到,只能结伴去挖树根,采野果,面黄肌瘦地苦熬日子,等待她们的亲人归来。
她们的亲人不知道是被三公子拉了去,还是被大公子拉了去,她们也不知是死是活,但她们是听说过陆廉的名声的。
在陆廉山一样高的声名前,她们那只会挥锄头,拉犁杖的丈夫、兄弟、儿子,要怎么样才能活着回来啊?
那个小青年起身了。
妇人们透过婆娑泪眼,忽然又惊觉她其实是一个妇人,她的面部轮廓是那样柔和,神情也那样动人。
她走到这群瑟瑟发抖的妇人面前,注视着她们的泪水。
“为了报答袁公的恩义,诸位愿付出何物呢?”她问道,“父兄?丈夫?儿子?你们愿意为了袁公的恩义,送他们赴死吗?”
有妇人再也忍不住,俯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们赤着胳膊,裸着双脚,上面布满了一层又一层荆棘留下的伤疤,那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吗?
比看不到明天的绝望更加痛苦吗?
有人忍不住,匍匐着捉住了她的袍角,哀哀地问她,自己的儿子还能回来吗?
他不是今岁被征走的,他是袁公在时被征走的,他又高大,又漂亮,还非常孝顺,村里有好几户人家都很喜欢他,原想嫁一个勤劳又能干的女儿给他——可是袁公来了!袁公将他带走了!袁公回来了,他却不曾再回来啊!
“如果他活着,你们总会相见的,”她说道,“以后,袁公曾给你们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只会给你们更好的。”
她这样说着,受着她们的叩头,似乎自己心里也相信,只要以后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她们就会忘记这个村庄遭受过的不幸。
——她也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