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刘备为什么要派诸葛亮和陆廉去江东, 其实大家是有点不太理解的。
前一个名不见经传,弱冠之年,职位高低就不说了, 连媳妇都没娶, 就担上了这样的重担。
“我观他言谈行事,很有章法, ”刘备这么评价道, “是个很有志气的小郎君,放出去历练一番正好。”
“江东诡诈,独他一人, 如入虎狼之中, 如何得行?”
主公摸摸胡须, “不是有辞玉帮衬么?”
谋士们面面相觑, 老实人如孙乾先生就没忍住:
“主公是认真要乐陵侯一旁襄助吗?”
后一个有名, 有阅历,有功绩,职位爵位都很高,结没结婚就不重要了, 但比起诸葛亮更加离谱。
就陆廉那张嘴,出门遇到十个人, 能得罪九个半, 偏偏动起手来谁也打不过她, 谁也得忍着气让让她。
……那这个能算谈判嘛!
“这怎么不算谈判!”主公仍然乐呵呵地, “辞玉也是个诚心实意的君子,怎么就不能谈了!”
“若主公真作此想, ”孙乾还是不依不饶, “为何令她作侍从身份?”
……这个原因, 主公就有点尴尬地又摸摸胡子。
对刘备来说,其实谁去都不重要。
只要有人去,就够了。
江东有人想打仗,并且表现出攻击姿态,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他们已经错过天时,不能再图谋江北,至多不过偏安一隅,那就不能成为大汉真正的威胁,而只是一个可能延缓统一的障碍。
如果袁刘之战的胜者是袁绍,江东的态度也许会更明显一些:我当然不忠诚,可你也是汉贼,大家都是乱臣贼子,扯大旗谁也不比谁高贵,既然没有法理性,凭什么让我来投你?
但刘备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是刘氏宗亲,又奉迎天子,既有天子为他现下执政的合法性背书,又有汉光武帝的旧例为他未来背书,在天下士人眼里,他有双重权力代天巡狩,征战四方。
他这么个名正言顺到极致的大诸侯遣使过来,意味着什么?
那些武人是很难妥协的。
他们多半追随孙坚孙策父子,靠屠杀郡守和世家来扩充地盘,在朝廷眼中是破坏规则的一群山贼,因此很难在大汉体制内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世家不同。
他们或许是为了理想,或许是为了利益,或许是被裹挟,做出了追随孙家父子的决定。其中大多数人的立场并不坚定,他们随时会为了利益或者自身安全而背叛孙家父子。
当然,为了理想的人总是有的,但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是数量最少的那群人。
因此江东有多少战斗力,有多强的战斗意志,刘备确实需要了解,但这些东西只要一个很平庸的使者就能完成,他绝对相信诸葛亮可以超额完成任务。
至于那些需要交际才能达成的目标,根本不需要诸葛亮放下身段,费尽心思,长袖善舞。
他代表的是刘备的权势,他只要去了,就足够。
那些南下避难的中原世家想回到朝廷的圈子里去,他们一定会依附过来;
那些想要换一艘船的江东世家需要一个出路,一个台阶,他们也会想方设法依附过来;
只要诸葛亮在那里,自然就给了他们一个理由,成为了他们的出路和台阶,至于说话好不好听,他们根本不在乎啊!这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接下来一百年甚至二百年的关键节点!
他们的子孙后代究竟能不能挤进新政权的圈子里去,先看他们这次站队够不够坚决,再看双方谈判拉锯时够不够有技巧!
诸葛亮谈判技术高低不能影响到刘备,只能影响到这场谈判后,投过来的到底是江东世家,还是连世家加武将带孙权一起打包罢了。
“话虽如此,”刘勋撇撇嘴,“大将军毕竟还是讲话不留情面些。”
“她不过是天性率真,直言不讳罢了,”主公道,“也没讲过什么很难听的话。”
……刘勋的嘴就忍不住地撅起来,直到张绣开口。
“乐陵侯虽然有时说话莽撞,”张绣道,“行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她去江东,不会见钱眼开收受贿赂,不会颐指气使狐假虎威,尤其不会见了谁家貌美的女眷便心生邪念,这么低调的一位大将军,就算说话偶尔不走脑子,算什么大事啦!
灯火之下,这位一别经年的吴侯亲信仍然长得很气派。
胡须修整得一丝不苟,鬓边有了几根银丝,整整齐齐拢在发冠里,从领口到袍袖,从眼神到脚底,真跟衣服架子似的,一点都不带乱的。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这人已经把“完美主义”刻在脸上了。
……他现在什么都乱了,一瞬间怒发冲冠,头发丝都好像炸了!
“你竟——”
他刚刚从牙齿里挤出了两个字,忽然又收住了。
他倒退了一步。
周围有人围上来,比如说过来迎他的陆逊,比如说几个朱家顾家的子弟,他们都在惊骇地注视着这一幕,似乎不明白他和这个坐在末座上的年轻人能有什么龃龉。
……末座。
人还是这个人,脸还是这张讨人厌的脸,那个砂子一般粗粝的嗓音大声嚷嚷时加倍难听,这些都一点没变!
就算变了!他也能认得出来!
这讨厌鬼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虽然这是他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但她也不能坐在末座上啊!
吕范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重新放在她身上。
他的怒火渐渐平息,脸上怒气散去,靠谱的脑子又回来了。
脸上的表情虽然还很勉强,但他还是不言不语地行了个揖礼,然后才转身迎上主人和刘备派来的使者。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掉马,但不完全掉马。
几乎所有人都在探头探脑地看她。
远处的人窃窃私语,近处的人不敢说话,捂着嘴,小心盯着她。
像是一块墨扔进水盆里,波纹虽然平息了,但整个水盆都染上了颜色。
什么人敢对吕子衡这样无礼?
吕子衡还偏受着他的气?
想想巢湖之战,再想想刚刚那句话,一个人反应过来了,一群人都反应过来了。
片刻之前,要说这个长得一脸晦气,行动举止没有半点高贵风度的家伙是他们陆家失散多年的亲姐妹,那多多少少是有点勉强的。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她虽然还是那个长相,行动不仅没风度,一开口差点给吕范气死!但!就是突然之间亲切了许多!
她长得就像吴郡陆氏家的小闺女!
有谨慎老成的人不敢确定,再扭头看看诸葛亮。
侍从出言不逊,他居然一点不惊讶、不恼怒、不内疚,就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看,像是看好大一头色彩斑斓的猛兽一样,笑眯眯。
……于是再不确定的人也确定了。
陆廉,就是像传言中一样离谱!
并不觉得自己特别离谱的陆悬鱼在随口嚷了一句后,也有点后悔。
好在吕范没和她计较,要不论理她还得给人家赔礼道歉,这么多人看着,多不好意思啊。
挠挠头,继续吃饭。
……但这个饭就变得不一样了。
不管她吃什么,只要吃了一筷,立刻就有仆役过来,为她再添一点新的,那个螃蟹的尺寸都比她之前吃的还要大。
……而且还有个婢女专门坐在她旁边,手脚极其麻利地给她拆螃蟹!把蟹壳蟹脚蟹腿里所有的肉都一点点剔出来,专门给她放在碟子里。
她受宠若惊地道了谢,婢女一瞬间就脸红了。
“大……”她改口,“大造士何须言谢。”
……大造士是什么东西。
有人盯着这一幕,忽然就开口了。
“圣人言,仁者,其言也讱,而今世风日下,再见不到这样的仁人了啊。”
声音很响亮,声调抑扬顿挫,说完还叹了一声,于是身边的人立刻就接话了:“兄何出此言呢?今有乐陵侯在,事上尽礼,待下以仁,古之君子亦不过如此了吧?”
她举着碟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一幕也被人看在眼里,互相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贤弟所言不虚!我平生最敬重的,就是那等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君子!”
感慨声渐渐就起来了。
“听说乐陵侯爱民如子。”
“听说乐陵侯百战百胜。”
“听说乐陵侯身边有许多高士良将依附!”
“听说平原公与乐陵侯君臣相得呀!”
“听说乐陵侯颇爱鱼虾!”有人大声嚷嚷,“我家有好鱼虾!比今天的半点不差!只有更大!”
就算她是个傻子,也已经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个饭就很难吃下去了。
陆逊的表情很不好看,也不是生气,就是有一种很微妙的,很尴尬的情绪在上面。
但这还不算最最尴尬的。
坐在上首处一直和颜悦色与诸葛亮说话的吕范忍不住了,他转过头望向下面。
倒霉的好女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听说乐陵侯常留心别人家的女婿,”他说,“未知谁家儿郎能入她青眼啊?”
……就好像一个什么开关被按下似的,那些世家子弟开始用一种堪称可怕的热情眼神盯着她了。
当然,她必须得承认,这群世家眼神温度叠在一起,也比不上第二天见到的那群武将的眼神那么火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