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 有落花飘飘洒洒下来,有人拎了个藤筐放在下面,摇一摇, 扫一扫, 看到一丛花在枝头开得正好, 恨不得上去踹树干两下。
……踹也踹不下花,还容易扭了脚。
于是那个女兵悻悻地收了半筐的花,放过了这几株古树。
这些花有什么用?
用途可大啦!
晒干了可以煮水喝,可以梳头发,可以熬汤药。
虽说都是乡下的土方子,到底还是有小女兵认认真真地听,认认真真地学。
陆白就没有这个好运气。
她身边这几个功曹、参军、部司马,都是很刁钻的人,听过她的转述, 问题立刻就来了。
“咱们这到底算是官,还是吏?”
“自然是官。”陆白道。
“那为什么恰在六百之数?”
陆白眼睛一眯。
“你道他们是故意的?”
“必是故意的!”
吏的下限是斗食小吏,岁奉不满百石,上限是六百石, 例如太守这种地方官的佐官,一般拿的就是个六百石的禄米。
听起来也不错, 但再考虑一下快车道上那些世家举出来的孝廉和茂才呢?
人家起始就是六百石, 稍作努力得一个县令的职位, 薪水就千石了,那你辛辛苦苦从斗食小吏开始做起,封顶六百石, 这听起来就很让人泄气了。
“咱们再如何尽心力, ”一个参军嘟囔了一句, “还能登上朝堂不成?”
陆白瞥了她一眼,又忽然笑了。
“天下生民何其之多,许多人一辈子也当不上个亭长,”她说道,“难道入朝为官是什么容易事吗?”
“毕竟天下有男子做得到。”另一个功曹也嘟囔了一句。
“那我阿姊也做得到。”陆白说。
话题被短暂地聊死了。
“她不仅能上朝为官,她还能在朝会上睡觉。”
话题被彻底地聊死了。
这不是陆白真实的谈话水平,但算是她从阿姊处学来的谈话技巧。
果然在话题被彻底聊死再重启后,大家都变得心平气和了很多。
挣一个孝廉的位置行不行?
想象中很行,实际操作不太行。
一郡不满十万人,三年举一个孝廉;不满二十万,两年举一个,二十万人,才能一年举一个。
这种竞争激烈程度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黔首寒门都很难得到机会,更何况是妇人呢?
就算朝廷真给了妇人举孝廉的资格,多少年可以举一个?又要多少年才能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就算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个部司马小声道,“谋一个从容些的职位如何?”
“譬如税吏?”陆白问。
部司马咬了咬嘴唇,一副别扭的神气。
“我这里有一个粮草采买的职位,原要给你的,”她说道,“但我突然给了辕门前那个小兵,你看怎么样?”
在场所有的军官都是一副别扭的神气。
“依校尉之见,当云何?”
陆白环视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个皎然的微笑:
“咱们须得将事做好,但也不能太憨直了。”
一圈脑袋围过来:“如何?”
“那些世家大族枝繁叶茂还在其次,其中许多骄横者,县令郡守也要看他们眉眼行事,”陆白说道,“你们以为他们如何有这样的高位?”
权力总是自下而上的,有人在高处,自然是因为有人在低处扛着他,黔首居于最下,他们是基石,而且总是活的不容易。
吏治不清廉,赋税加得高,没有足够的耕种工具,无法承担开荒的风险。种种负担让他们无法以小家为单位生活。
他们必须依附于村庄,村庄则依附于士族,当天灾或人祸到来时,农人先是失去土地,成为田客,再进一步寻求庇护,成为隐户,然后失去人身自由,成为奴仆,最后成为部曲,他们再也不用考虑发家致富。
他们人生中所有的意义,就只剩下为主人的一个命令而死去。
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机,陆白说。
平原公必能三兴炎汉,到时总有几十年吏治清廉,轻徭役的日子,人口会增长,已经耕熟的土地渐渐又会捉襟见肘。
可是天地这么大,山林这么多,要是一家一户都能在荒地里开垦出一块地,填饱肚子呢?他们还会那么轻易地依附世家豪强吗?如果没有那么多奴仆,豪强还是豪强吗?
一个小女吏眨眨眼,“这样,咱们就能取代他们了吗?”
“早得很呢,”陆白噗嗤一笑,“可是咱们只要占住一个位置,一个在农人与县令和本地豪强之间的位置——别管多苦多累,咱们就比之前更有了一点希望。”
朝堂上那些人不愿意听一听她们的声音,就像他们不愿意睁眼看一看小民。
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无足轻重,却也能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大汉的黄巾之乱呢!
若她们真的能够将这个既苦且累的职位坚持住,谁说将来没有同朝廷一较高下的可能呢?
谁说她们当中的某个幸运儿,将来没有走在陆廉身边的可能呢?
陆廉走得迷迷糊糊的。
朝会结束了,大家都在往外走,她还是睡得很香。
主公没忍住,在她的貂蝉冠上“梆梆”敲了两下,一下子给她惊醒了。
有人好像偷偷笑出声了,也有人很生硬地咳嗽了一声。
她揉着眼睛,似乎啥也没听见,就跟着人群一起往外走,走到殿外,在乌泱泱一群人里找鞋子。
……要是雒阳的宫殿吧,殿前的空地是很大很大的,足够官员们有序排开剑履,但这毕竟只是下邳的州牧府临时改建出来的行宫,大家一起脱鞋,那院子里就很热闹。
她不是很走心,所以有时也会穿上别人的靴子,拿上别人的剑,都走出去几步了,再被人拦下。
被她穿了鞋子的人反应不太一样,比如年轻些的官员就会有点脸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不好意思,但如果是岁数大的公卿被她穿了靴子走,就会吹胡子瞪眼。
有一次伏完老爷子的靴子也被她穿走了,她还穿出很远才被杨修喊回来。
老头儿的面色铁青铁青的,给她吓够呛,生怕人家直接厥过去,赔礼道歉时都快带上哭腔了。
……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她会抻着脖子仔细找自己的鞋了。
找了,但没找到。
最后还是张辽帮她把剑履拎过来了。
“你这几日似是很疲累。”
她坐在台阶下慢慢穿靴子,“没有吧?”
张辽不吭气了。
她穿靴子的动作忽然停下来:
“咱们的仗,打完了吗?”
“以袁家而今兄弟阋墙的战事论,河北或许不必再动干戈,”张辽想了想,“江东尚未可知。”
她努力将脚伸进鞋子里,闷闷地“哦”了一声。
在每个清晨与黄昏,她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风很暖,但吹到她的脸上,她会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落花的香气很浓,但扑入鼻腔时,她会忍不住屏住呼吸。
她推门出去,下邳城头人来人往,商贾们叫卖他们的商品,路过的百姓也许会驻足片刻,饶有兴致又十分挑剔地讨价还价。
上巳节到了嘛,大家都要呼朋唤友,一大家子出城游玩,沐浴踏青嘛,那准备的东西一定是很多的呀。
她在飘飘洒洒的春风中,像是在一个不真实的美梦里。
李二笨手笨脚将三面的围帐支了起来,同心和李二媳妇在忙碌地将席子展开铺平,羊四娘从藤筐里一样样往外翻东西,小郎趴在地上,用力地冲着火苗吹气。
一阵风袭来,扑了他一脸灰。
于是在河边石头上晃来晃去的阿草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趔趄踩进河水里,又被曹植捞了上来。
两个小朋友一起湿漉漉地围着毯子,同心不仅抽空过来揍了阿草,还顺便照曹植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河边的人很多,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虽说上巳节大家要来河边沐浴,到底也是男人沐浴的更多些,况且多半也不会脱了衣服,只是在河里洗一洗,取个吉祥寓意,再顺带和河岸上的女郎眉来眼去。
陆悬鱼的位置就很好,处在溪流的上游处,向下看视野十分开阔,如果她愿意的话,还能品评一下那些小伙子们的身材如何。
当然也有世家郎君比较矜持,不乐意直接跳水里去,一脸清风朗月地在岸边与好友聊天,这种人就会受到女郎们的一致差评。
“假矜持”“必是个不会水的”“天气冷,若是身子瘦弱,确实下不得河”“就好像怕谁看见似的”“若是见了心仪的女郎,他必是下河的!”
“……他下河了!他下河了!”
一片惊呼与笑声中,阿白沿着河岸走了过来,“阿姊可曾听闻么?”
她很敬畏地点点头,“听见了。”
“阿姊以为如何?”
她很谨慎地想了想,“我觉得,确实有点羸弱啊。”
围帐内好像稍微静了一下。
李二偷偷看了张辽一眼,拎着一只生羊腿,正在指点小郎如何生火的张辽有点恍惚,左右看看,又低了低头。
“我是下过河的。”张辽突然说。
……她挠挠头。
陆白看看她,又回头看看张辽,又转过头看看她。
“阿姊,我是说江东遣使,请封吴侯之事,阿姊是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