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一座城池, 一座村庄,甚至只是一户人家,想要上下一心做成一件事, 都是很不容易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比方一年到头打了几石粮食, 要不要换成束脩让孩子去上学, 祖父也许希望孩子光宗耀祖,祖母则想要拿钱去买一头小牛来耕地,父亲认为钱若是到自己手里, 去牌桌上以小博大,说不定能换个金满仓银满仓, 而母亲则认为粮食最好不要卖掉,谁知道明年是什么收成呢?
但这些琐碎的想法最终会归为一体,除了那个有点败家的爹之外,其他人总还是想要自己家好的。
如果这户人家不是只有一房, 那位父亲还有几个兄弟, 而他们也有想要筹谋前途的儿子呢?
小沛如果能守住,对所有人都好。
好得很一般,有功的是那几位守城的武将, 其他人只是被动服役,尤其是那几户豪族, 他们派出仆役, 跟着民夫去城上城下地忙碌,也只能得几句空口白牙的夸赞。
论功行赏, 谈不上。
刘备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就算活着也未必能胜过袁公, 就算侥幸得了一条命归来, 也只能看到那几个有头有脸的武人罢了,又怎么会想起他们?
但如果刘备死了呢?
他们在家中日日夜夜担心,想得很多,一时想要逃走,一时又极力让人去军中打探消息,可有柘城的情报告知。
郭图的信就是那时送进来的,这是很久之后通过一些逃出小沛的幸存者,以及冀州军俘虏得来的,碎片一样的信息。
那封信大致内容陆白拼凑出来了,大致是说刘备损兵折将,陆廉无寸进之功,兵已尽,粮又竭,何必再等到那一日?放眼望去便知道了,这青徐兖豫四州,已经在连年征战下打个稀烂,人丁萧条,千里荒凉,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多余的粮?
可是这一仗打完,刘备是不必担心性命的,他一个老革,只要带了自己的本部兵马,一路南逃,刘表难道不会收留他,给他一座城池,一碗饭吃吗?他当初是怎么来的徐·州,自然有本事在荆州也谋一个栖身之所!
刘备不是徐·州人,在这里无甚根基,想走就走,诸位也能如此吗?
难道战势到了这步田地,诸位还要跟着他玉石俱焚吗?
那封信是找不到了,那几户被他所蛊惑的豪族也找不到了。
或许那并非一封信,而是几封,十几封,信中或许还暗示了有这封书信为证,等大公子入城时,可保富贵平安。
但中间还有某些事是守军想不明白的,就算他们有办法在严加防范的前提下悄悄送信进城,那几户豪族是如何下定决心举事的呢?
那信里或许许诺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在刘备治下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又或许令他们太过恐惧,以至于下定决心,孤注一掷地策动了夜开城门的反叛。
那照样是一个风雪夜,入夜之后城中宵禁,民夫们各自回家睡觉,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有人敲着焦斗走过那几座有青石结角的华美大宅。
宅邸用漆涂过的大门安静无声,只有侧门悄悄开了一个缝。
有头上围了苍巾的人鱼贯而出。
配长刀,拎火把,在黑漆漆的小沛城中像一个突然迸发开的火星。
为首的人在巷子里走不出几步,敲响了另一座宅邸的侧门。
于是那高深的院墙也点起了火把,在房檐下摇摇晃晃,须臾便汇入了院外的火光里。
一户接一户开了门,总共只有五户,人数并不多,其中也没有下邳最富豪的那几户。那几日也正是陆白身体有些不适的时候,她将近子时才睡下,寅时便要起身点验各项军需物资,她疲惫得很,守军也疲惫得很,郭图吃一堑长一智,行事很是谨慎,竟然瞒过了陆白的耳目。
但她睡得并不实,当这支苍头叛军凑近了城门时,有警醒的守军在城头上看见了,立刻敲起焦斗示警,陆白也立刻爬起来,并且加入到这场守城战当中。
但仍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城中的守军本就不足,而冀州军已经在城外的风雪中埋伏很久了。
他们的脸色冻得透着钢铁般的青,皮肤像是被无数道利箭划过一样破开了许多裂口。
当他们见到城中火光大起时,许多人已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他们就是怀着这样一腔怨愤,推动云梯车和冲车,冲向了小沛城的!
守军坚守了很久,但夜里作战不如白日,他们甚至连城池几面到底有多少敌军,己方应当如何调遣也需要很久才能弄清楚。
叛军少部分被斩杀了,大半趁着夜色逃走,却在城中四处放起火来,火势越来越烈,直至烧红了小沛的半边夜空时,有冀州军已经跳上了城墙。
有冀州军源源不断地爬上城墙,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最终汇聚成黑色的潮水,又急又猛地向城中蔓延。
——又是臧霸第一个出声,他说这座城守不住了,必须向下邳撤退。
张超是不服的,但陆白很快就赶来了。
“这座城守不住了。”她说,“咱们得立刻撤出城。”
这位陆廉的好学生一瞬间就崩了。
“朝廷委我等以重任!而今正是以死报国之时,何能出此惜身之语!”
那张沧桑得看不出昔日养尊处优模样的脸求助似的看了看臧霸,意识到他的泰山寇出身后,又看向陆白。
但陆白没有一分一毫在吕布面前泫然欲泣,决意殉国的模样,她的神情在火光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柘城月余间分不出胜负,下邳也得不到援兵,咱们就是那支援兵!”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孟高公要将朝廷最后一支援兵也轻掷于此吗?”
张超张了张嘴,又痛苦地闭上了。
“那咱们撤,”他说,“还有城中的许多人……”
“他们跟在后面便是,各户自有男丁护着,”臧霸道,“咱们顾不得那许多人。”
张超注意到当臧霸说出这句话后,陆白沉思了片刻。
“派百十个人,去将吕布与其兵卒家眷接出来,”她说,“咱们一起走。”
臧霸猛然看向她,“兵势如火,袁逆片刻便将入城,岂有闲暇去接那些妇人?”
火光中的陆白轻轻点了点头,“我亦是妇人。”
在这个风雪夜出城的人群里有哭声,但更多的人连哭声也没有。
这些被排除在阴谋之外的人里,许多是张邈张超兄弟带来的兖州人,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小沛,花了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开垦了农田,建起了房屋,在城中买了铺面,有了营生,顷刻之间,突然就一无所有了。
他们逃出城时,甚至许多家当都没有带上,有人带了几斗米,有人带了两匹布,还有人用平板车装上了老娘,推着就往城外跑。
有喊杀声在后,他们是片刻也不能停留的,他们甚至看到有车马从身边经过时,都没空去羡慕一下辎车里的妇人。
辎车里的妇人一声也不发,拿了个小垫子靠在车壁上,用一条皮毛大氅盖住身体,在土路颠簸中已经睡着了。
大氅上还有隐隐的金银线勾边,领口处的金扣是她亲手缝上去的。
原本魏夫人认为玉石扣子更漂亮些,可是她说夫君那样如神明下凡的人,就该浑身上下都金灿灿的才气派。
大氅已经很破旧了,有几处甚至磨光了上面的毛,光秃秃露出下面的皮子,很是难看。
但她就是围着那样一条破旧的大氅睡着的,她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里身后有喊杀声,有马蹄声,有惨叫声。
身前也有,由远及近,向她而来。
她太熟悉这些声音了,熟悉得甚至不屑睁开眼看看自己身向何方,是何境遇。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纷乱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
风雪声似乎也停了。
外面只有人走来走去,鞋靴碾过冰雪的声音。
忽然有人小声哭了起来,而后又有人轻声安抚。
严夫人在没有炉火的辎车里忽然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将两只手拢在一起搓搓,又呵了一口白气,才不甚灵活地掀开一点车帘,向外探看。
林间的新雪是蓝紫色的,坐在板车上,石头上,雪地里的百姓们也是蓝紫色的,辎车附近那些并州人的妻儿也是蓝紫色的。她们镇定得更快些,正在收拢新雪,小心吃进嘴里,解一解这大半夜的干渴。
还有那些女兵,她们也是蓝紫色的,抱着弩,靠着树,一面休息,一面警觉地四处探看。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些近前的人,他们都是模糊的,尽管有人在对她说话,有人拎着长戈,在比比划划,严夫人都不曾注意。她整个人都是沉默而恍惚的,直到看见远处骑马而来的那个人。
那人已经很久没有穿戴过气派的金冠锦袍了,而且他匆忙赶来,又杀退了追击的冀州人,身上大片大片乌黑的血迹,远看很有些吓人。女兵们久经沙场,不为所动,百姓中有些妇孺立刻吓得躲在了家人身后。
但当他又夹了一下马腹,急匆匆向这架辎车而来,头巾下的白发飘在空中时,她忽然又觉得,他身上像是又有了一层金光。
不多,只有一点点。
但足以将他与旁人区分开。
雪后初晴,天光将亮时,有人拿来铜镜,请大公子仔细看一看。
大公子一身铜铠打磨光如明镜,在晨曦下明光灿烂,像是天神用黄金锻打而成的一位将军,浑然不似凡人。
他这样前后照了照,志得意满地上马准备进城,感受城中士庶一片欢呼爱戴时,忽然有人匆匆而来,拉住了他的缰绳。
“大公子,”郭图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大公子不能入城。”
袁谭皱起眉,“为何不能?”
“大公子此时入城,城中豪强必定争相赶来马前侍奉。”
“诸君甘冒风险,替我夜开城门,纵使不曾成功,好歹也放了一把火,助我一臂之力,”袁谭问道,“我如何不能进城同他们结识?”
郭图那双温厚又慈祥的眼睛轻轻眯了眯。
“若进城,必定要约束士兵。”
“自然要约束军纪,公则先生如何会有此问?”
“兵士围城日久,伤亡甚多,正该让他们提振一番士气,”郭图温言道,“若大公子此时约束他们,来日拿什么攻破下邳?”
公则先生高冠博带,在晨光中仰头看他的模样,像极了任何一个满腹经纶的士人。
但他的暗示硬是让那个马背上如天神一样的人打了个冷战。
“他们信我,他们信我品行如陆廉一般,才会开城门迎我进去。”袁谭无力地说道。
郭图微笑着轻轻点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三日之后,大公子便可入城安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