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备战的田豫感到了不安。
徐州战场打得十分焦灼, 但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因此这种不安并不来自于某一封急书,也并不来源于某个特定的, 已经指明的事件。
它来自他身边那些每日里忙忙碌碌需要处理的公务,以及对战事的筹备工作。它们都是很细小的事, 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拼凑在一起就令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比如说营陵、安丘, 以及博吕的粮税收得比去年慢了, 这是没什么道理的事。
这几地的令长都出自北海世家, 而且也并非最近新上任, 对于辖地内的户籍与田地相关的公务都是了然于心的。
关于钱粮运得迟了,这三地的官员写了公文告罪,但给出的理由各自不同, 比如博吕遭了海寇, 虽然官兵立刻将海寇赶走, 但百姓们受了惊, 四散逃走, 他们花了很久才将人劝回来, 因此耽误了运粮的任务;
营陵的官员换了一个理由, 他们说这几日天气不好, 时时下雨, 道路泥泞,他们不得已先修缮了道路,而后才能将粮草运出来;
安丘的官员给出的理由则是最奇怪的,他们那里天气也很不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 从令长到县丞再到下面的小吏, 十之七八染了风寒,因此耽误了运粮,这实在是想不到的天灾啊。
这些理由看起来真真假假,都需要时间去分辨和查清,但田豫是没有那么多时间的,他注意到,甚至连这些公文送达的时间都有了迟误。
在这样的工作效率下,想要让这些官员警惕起来,集中精力备战袁谭已经很不容易。
而更令田豫感到诡异的是,北海的铁官也出了问题。
据说是因为新运来的一批铁矿石质量不好,因此锻打出的许多兵器也变得极脆易折,令铁匠们十分苦恼,想要为北海军队添置一批新武器的目标也受到了影响。
很早以前,田豫与陆悬鱼曾经聊起过知人识物的本事,她这样说过——
“我虽不会观人,但我还是可以观一观事的,”她说,“有些人脸上能藏住事,但身上不一定能藏得住。”
“将军是指……?”
“比如说,隔壁想要娶妇,不愿令你知晓,因此将消息藏得结结实实,”她说,“但你也是会知道的。”
“我如何能得知呢?”
“你见他家忙忙碌碌地布置房屋,洒扫庭院,连窗棂都要擦得干干净净,再听说他家去酒坊订了酒,去肉铺买了肉,又忙忙地准备祭祀器具……”
那么,如果他见到的不是突然开始忙碌的邻人,而是突然开始懈怠的地方官员呢?
田豫停了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静一静心神时,陆白正从院中走过,除了战争的阴云之外,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北海郡中暗流涌动。
她穿了一身半旧的曲裾,像男子一般将头发扎起来之后,以头巾裹住,因此田豫一时间根本没意识到是她。
但当她那张明丽的脸转过来,展露在阳光之下时,田豫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陆白是陆廉的妹妹,生得又十分美丽,因此青州士族中也有人为自家子侄向她提亲的,但都被陆白婉拒了。
因此这位年轻女郎尽管已至双十年华,却仍不曾婚配。
她建起了健妇营之后,提亲的人也渐渐少了。
但前几日却又有人在酒席间提起了这件事——并非为青州的某一位士人说亲,而是想要问一问,陆白性情如何,是否柔婉贞静,配不配得上那位郎君?
那人的问题问出来,旁人便嘲笑了他。陆廉的妹妹,怕是孔北海的子侄也配得上,哪里有比孔北海身份更高贵的郎君呢?
但将这所有的,零碎的,细微的小事联系到一起之后,田豫心中便渐渐有了一个想法:
袁谭大军虽未开拔,青州士族中已经有人准备投向袁氏了。
……因为刘备势弱。
……因为将军不在这里。
被田豫寄予厚望的陆将军狼狈极了。
当她醒过来时,湿漉漉的车轮在什么东西上碾过,坎坷不平,因此吱吱呀呀个不停。
因此她的亲兵骂了一句车夫。
“轻点儿!”他说,“你当是运粮车呢?车上躺的是将军!你别晃疼了她!”
“是是!小人,小人再慢些……”
“好大的胆子!你还敢慢些?!你看将军这样子!你也慢些,医师也慢些,岂不是想要害了她的性命!”
“……小,小人到底要怎么做?”
“快些!但是轻些!稳些!不许颠簸!”
“……是,是是是!”
……车夫的声音有点崩溃。
但作为受益者的她暂时将悬着的心放下了。毫无疑问,这一仗是胜了的。
她尝试睁开眼,但眼皮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那一大块鲜血凝固之后牢牢地将眼皮固定住了。
她摸了摸四周,黑刃还在,更放心了。
敲一敲,不吭声。
……尽管她现在身体好像被拆了个零碎,每一处伤口都火辣辣地疼,但她还是努力又敲了几下黑刃。
……还是不吭声。
“将军!将军醒了!”
“将军!将军可要喝点水么?”
……她停下了敲击黑刃的手。
“我不要喝水,”她勉强地开口道,“但你们看我这一脸的血,就不能给我弄点水洗洗脸么?”
“是!是!将军!其实将军有所不知,将军现在这个模样特别威风!”
“……”
“小人跟随将军这一场血战,原以为九死无生的!没想到将军真如天人!”
“……”
“将军,关将军麾下那些将士看到将军这副模样,都低了头,呜呜呜呜呜呜……”
“……”
“还有张将军……”
“你快闭嘴吧……”她一呼吸时,感觉到胸腔也疼的紧,因此格外心烦,“水呢?”
清水来了,她伸手接了一把,发现自己的手还是哆嗦得厉害,只好改变了命令,“拿块细布来,打湿了给我。”
“是!将军!咱们要上舟桥了!”
……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
……她终于重见光明了。
夕阳西下,有无数人在慢慢地过桥。
有人扛着旗帜,有人牵着骡马,有人抬着伤员,还有人在推着平板车。
车上垒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他们的面目几乎已经无法辨认,但看服饰还能认出来,那都是她的士兵。
夕阳将淮水染上了一层深深浅浅的碎金光芒,而淮水又将最后的余晖分给了舟桥两岸的归人——以及那些不归人身上。
他们的尸骨是运不回徐州的,只能在淮水之畔草草下葬。
在运尸体的小车经过时,有士兵偷偷地用袖子抹起了眼泪。
但更多的士兵只是那样坐在河边,茫然地望着那个方向。他们满脸满身的泥和血,望向同袍尸体的眼神似乎也不见悲伤。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她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没有谁来回答她,于是她自己回答了自己。
【那只是……只是太累了而已。】
他们跟随她,从平原,从下邳,从广陵,从青州一路而来,走了万水千山,然后将这一把尸骨抛洒在他们从未来过,甚至从未听过的土地上。
她当然会给他们的家人发很多,很丰厚的抚恤金的,她与关羽先打下寿春,后攻破曹仁,战利品不计其数,这些都可以分发给将士们……
车轮行走在舟桥上,水声与木板声落进耳中,仿佛一圈又一圈荡开的波纹,让她慢慢从这样的沉郁中爬出来。
【我也只是有点累了而已。】她望了望前方已经不远的营寨辕门,努力打起精神,【我很快就会恢复的,我会带着剩下的人,一路北上,回到我们的家园。】
“将军——!”
她努力地眯了眯眼,发现有人在向着她跑过来。
那人看着略有一点眼熟,却不是她麾下的士兵,再看看身上所穿的皮甲,看看那满头满脸的尘灰,最后看看手里抓着的文书。
陆悬鱼心中升起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对于天下无敌的陆廉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人能真正伤得了她。
她打过许多场仗,有时也会受伤,但流血不能令她退却,更不能令她畏缩!她即使受了再重的伤,似乎也能以冷静而决绝的姿态掌控整个战场,并且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样的想法不止于陆廉军中流传,在此役之后,连关羽麾下的校尉与士卒也不得不对这个年轻女郎心服口服——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陆廉就当真不可战胜了。
当傅士仁无视了她的警告,也无视了刘备交代的任务,冒失地选择迎战于禁,并且被于禁诱杀——连带他那五千郡兵,以及广陵一线想要北上的援兵尽数交代在于禁手中之后,这个自打幽州便一路跟随刘备至此的武将被于禁俘虏了。
至于俘虏后是生是死,陆廉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一点,就像她并不关心曹仁在乱军之中究竟被哪一个英勇的士兵所杀死,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又问了两遍。
“淮阴丢了?”她说,“淮阴真的丢了?”
“是……”那个傅士仁麾下的偏将匍匐在尘土里,声音几乎比她还要沙哑,“陆将军,而今于禁占了淮阴,郡兵皆不能前往救援下邳……陆将军!”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是陆悬鱼知道他想说什么。
曹操的主力将要追击到下邳,正准备与张飞和刘备进行决战。
因此偏将想请她与关羽快一点,再快一点北上,将已经丢失的淮阴夺回来,这样才能聚拢徐州各地的郡兵,救援下邳,夺回徐州。
她全神贯注地思考时,周围的人忽然变多,纷纷围了上来,其中为首的是她军中的医师,惊慌失措地拎着药箱想要爬上车。
“将军……将军!”
“我没什么事,”她的胸腔疼得厉害,脑子也疼得厉害,但她还是想要慢慢将话说完,“让我想一想,淮阴地势我是极熟的,于禁又是新打下淮阴,兵势未稳,我……”
她似乎还在分析着淮阴的战势,但她的身体与精神都在不断地失重,下坠,最后终于落进了一片静谧而温暖,阻绝了一切声音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