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平民而言, 他们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家乡,长年累月都在自家田地上讨生活,偶尔会离开村庄, 去一趟附近的县城,已经算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李二尽管只有草屋一间, 猪崽两头, 好歹是个雒阳人, 偶尔陪着老主人或是少主人出城去收个猪,四处转一转开开眼界的机会也是有的,但比不得老主人身边那几个心腹苍头,那几个人甚至跟着老主人, 去过二百里开外的荥阳呢!
那些心腹苍头因此感觉十分荣耀,回来之后在肉铺里三番五次地讲起过路上的所见所闻, 路边神秘出现又消失的老者,客舍夜里会悄悄来敲窗子的美妇,林中的野兽又叼了谁家的孩子悄悄去了,还有村人点起火把, 进山寻人, 最后只寻到一片残骸。
那些危险又离奇的故事被李二牢牢记在心里, 后来那几个苍头跟着老主人去了城外的庄子,这些故事就轮到李二给他们讲了。
在雒阳城还是大汉的京城, 雒阳的百姓每天除了操心第二天要去哪里找点吃的填饱肚子之外, 还不值得为其他事劳心劳神时,李二的确以为,天地虽大, 他这一辈子最远也只会跟着少主人走到荥阳——那二百里开外的地方。
现在他知道天地之大了, 并且他认知中的天地还在不断地扩大。
听闻他要南下去豫章, 妻子脸上便显现出了又神气,又忧心的神情,但总体来说还是十分欣喜的。
“你这次是同糜家的商队一起出发?”她问,“那我就放心多了。”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李二表示,“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豫章那边的钗环丝帛,保让邻里妇人见了便羡慕!”
妻子脸色一变,“郎君给你的路费,你怎好拿来随意花用!”
“这算什么随意花用,你放心吧,”李二拍了拍胸口,“郎君根本不在乎这两个小金饼,这一次的差事我是看明白的,不管怎么样,都要将信送到那位诸葛郡守府上就是。”
“那你也……”
“这徐州繁华不及雒阳远矣!”李二嫌弃了一句,“待我出门探看一番,必有极繁华的城镇,好歹替你置办些东西回来!”
这段路途分为两部分:前半程在徐州境内,后半程顺长江逆流而上。
天气已渐渐有了转凉的苗头,早晚便能睡个好觉。糜家商队家大业大,带上这位陆将军的信使,自然是多有照顾,沿途村镇中都有糜家早已打点好的下榻之处,虽说这些住处经常也不过就是些泥屋草棚,但胜在遮风避雨,干草铺好,再平整了铺盖卷躺上去,就是一夜的好眠。
这条路之前数度曾有贼寇出没,而后关将军领了五百骑兵,便将万余贼寇剿灭干净,当真神勇无比。
从下邳到广陵的这段路不说极顺遂,但也算是安全无恙,然而自广陵上船后,旅途就变了个样子。
很多年后,面对自己的孙辈,李二还是会回想起他在码头,登上糜家商队运米货船的那个下午。
波涛浪涌向东而去,一刻不曾歇息,但江风却是自东向西,逆流而上的。借了这股江风,广陵的商船便可以一路向西南而去,途径建邺、庐江、九江,最后到达豫章的南昌城。
此时已过盛夏,却还未至初秋,江水渐长,满帆之时,虽说是逆着江水而行,行船速度却一点也不慢,只是糜家船队十分谨慎,每到一处码头,总与其余船只汇合之后,方才继续前行。
李二初时觉得坐船是件新鲜事,很快就不这么觉得了。
他坐了几天的船,就吐了几天,先是吐出饭食,而后是汤汤水水,再然后呕得连胆汁也要一并吐出,没过几天光景,便瘦了一大圈。
……不独他一个,那几个三将军送给自家将军的幽州老兵也是这么个吐法。
即使如此,船队靠岸时,船老大也不许他们下船。
“沿江两岸皆有渠师出没,你们当是什么好去处?”
“请问……”李二小心地问道,“‘渠师’是何物?”
船老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当这是太平年份不成?渠师便是水贼!”
几名北方老兵也跟着神色一变,“这江上还有水贼?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现今郡守刺史们互相攻伐,这一段水道又在袁术治下,他手下那些贼人还少了吗?若是寻常百姓敢随意靠岸,劫掠了卖作奴隶也就罢了,你们这几位,一见便知老革身份,岂能容了你们性命!”
有靠岸的商船,自然也有往来下船的人,站在甲板上望一望,岸边村落一片人间烟火气,有搬运货物的帮佣,有吃饭住宿的客舍,有涂抹得妖娆的妇人,深处似乎也有赌钱博塞的去处。
“这……”李二不死心,又问了一句,“这看着很是安宁……”
“这两岸无数水寨,当初还藏过锦帆贼哪!你们此时看它安宁,夜里便变了个模样!”那位壮汉如此说道,“便是这江上往来的商船,也须凑够几十甚至上百艘,才敢一起出发!”
这天夜里,李二睡得很不踏实。
他恍恍惚惚似乎做了些梦。
梦到雒阳杀猪的日子,又梦到跟着东三道的邻里一同去长安的日子,又梦到跟着陆悬鱼从长安艰难跋涉,一路来到平原的日子。
他曾经在下过大雨的泥泞中,拉着板车,一步步地艰难行走在丛林中的土路上。
同心那时病得很厉害,小郎哭个不住,陆悬鱼离开她们去打猎寻找食物,于是李二不得不短暂承担起这个队伍里的队长责任,一边清理出一块平地,搭起泥灶,一边笨拙地安慰小郎,看顾同心。
那段时光虽然狼狈极了,但他一点也没有担心和惧怕过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陆郎君不倒,他总会保护他们的。
而在离开下邳还不到一个月的这天深夜里,李二忽然害怕得轻轻发抖起来。
他不知道在恐惧什么,但他苏醒了过来。
底舱十分闷热,连小窗也没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似乎听到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有大声喝骂。
有落水声,有求救声,有锐器相交发出的尖利之声。
甲板上有人在走来走去,还有人在严厉地吩咐着什么。
李二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悄悄地摸索了一把周围,发现那几名老兵都不见了。
他只摸到了一个角落。
于是他靠在那处角落里,涕泪横流,小声念一会儿陆悬鱼,又骂了一会儿陆悬鱼,就这么挨到了天明。
糜家的船队安然无恙,只是停泊处离码头远了些许而已,水手也好,那几名老兵也好,此时已经收了刀子,神态轻松地聊起了天。
周围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
他看到江水里有慢慢向下游漂去的浮尸,那些人的模样极其新鲜,一望即知在水里没泡多久。
有碎船板跟着一同漂流下去。
也有些零星货物跟着漂下去。
江上有十余艘轻舟往来,舟上站着些肌肉虬结的壮汉,见了货物便用钩子钩了过来。
那十余艘轻舟再往下游去些,还有些渔人等着,捞碎船板,捞浮尸,捞到尸体后便连忙将衣服剥下来,再将那些衣不蔽体,浑然已经不能称作是“人”的物件丢回江里——不管那些人是平民打扮,商人打扮,亦或者是士人打扮,那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离了广陵水域,便是如此。”一夜未眠的船老大正在向东方张望,见他上来,便这样随口讲了一句。
李二忽然觉得,平原也好,徐州也罢,城虽残破,不及雒阳远矣,但比起出了徐州的所见所闻,竟还十分住得。
人在徐州,亦不觉异,自出徐州,难见其比。
“朱家的船队来了!”船老大喊了一声,“儿郎们,准备起帆了!”
那是吴郡朱氏的船队,长江两岸的渠师多要让他一筹,虽然人家的船队不是白跟,也需要打点好礼物,但总比被水贼们一拥而上嚼碎了强得多。
这浩浩荡荡百余艘的船队慢慢地先至庐江,而后一路向南,过了九江与鄱阳湖,总算在南昌停了船。
这座南昌城是豫章郡的大城,因此无论徐杨逆流而上运来的商品还是蜀地顺流直下运来的商品,总会在此交汇,繁华的确是十分繁华的,但李二暂时无心逛街。
……他已经觉得有点恍如隔世。
因此首要之事,他得赶紧问一问城里的百姓。
“现今这城里的太守姓什么?……姓朱?哦……那原来的那位……那位诸葛太守呢?”
原来那位太守并不在南昌城中。
城西十数里有一土城,土城无名,因此被豫章人称为“西城”,城墙高约一丈有余,南北两个城门。在此停留的多半是囊中羞涩的往来商队,也有些在南昌城中待不下去的土匪无赖。
数月之前,这里来了个颇为新鲜的人,令小城居民感到十分讶异。
这位文士自称是豫章太守,但他是被朝廷新任命的豫章太守朱皓赶出来的,无处可去,只能困守西城。离开南昌城时,诸葛玄身边尚带了几百兵士,但他在这座西城里是无法获得补给的,那些士兵也就慢慢地散了,任凭他如何苦苦挽留,没有粮食就没有士兵,这实在是个颠簸不破的道理。
但西城里除了两三户豪强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世家能借出粮食。
诸葛玄一家家地登门拜访,然后又被这几家赶了出去。
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至少保留了“太守”这个头衔,甚至还为西城的百姓谋到了一点点的福利——
城中那些无赖儿喝酒吃肉时,提起这个可怜虫便会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百姓们听说了这件事,也跟着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纵使这位诸葛先生出身琅琊世家,又被荆州牧表为豫章太守,与他们这等贱民天差地别又有什么用呢?
他一日日地只能躲在城角的那间茅庐里,他带来的那一家子也只能困守在那里。听说这两日那个土院里有了些动静,那位“太守”似乎是想将那几个小辈悄悄送去荆州。可是他身边只剩下了几名老仆,若是再将这些仆人一并派走护送侄子侄女们,这位“太守”岂不是孤军一人,坐以待毙?
……那么,他在等什么?
是在等待朝廷的回心转意,还是等待刘表的援军到来?
这个问题对于豫章太守朱皓而言,算不得一个令人愉快的问题,但“斩草除根”这种事,听起来总不那么好听。
“想想办法,”朱皓身边的幕僚看了一眼主君的神色,于是轻斥了一句阶下报信的偏将,“你不是说,西城有几户无赖为非作歹,什么事都做得出么?诸葛玄既然是全家自徐州南下,难道他就没带些钱帛——”
偏将恍然大悟,吩咐手下亲兵骑马出城,去寻西城那几个杀人如麻的流寇无赖时,李二终于找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