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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十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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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 许多人睡得很香,但也有人为了不耽误行程,丑时刚过便爬了起来,反反复复地清点自己的行囊。一待拂晓, 这一队骑兵便将启程, 护送简雍去徐州向徐州刺史陶谦致意。

刘备此时也未就寝, 而是靠在凭几上, 盯着窗外那广袤而静谧的黑夜出神。忽而油灯闪闪烁烁爆了一个灯花将他惊醒, 便顺手拿起剪子,剪掉一点灯芯。

这条灯芯草已经烧了很久, 略有一点疲惫也是正常的。但刘备却并不疲惫, 甚至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熬夜的困倦, 他只是倚在那里,偶尔会拎起酒壶,将酒盏倒满。

这一壶酒已喝了许久,但仍剩了大半,也并非他酒力不济,而是今秋粮食歉收, 他下令平原国禁酒,现有的粮食一粒也不许用来酿酒,因此各家各户储存的那一两坛酒就变得十分珍贵起来。

县府中一共也没有十坛酒,因而刘备也养成了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喝的习惯。他此时端起酒盏放在唇边, 想一想徐州的战事,又想得入了神。

平原国不足守, 此非他一人之见, 田楷也好, 公孙瓒也好, 几乎都是心知肚明的,他从高唐退到平原城,所守之处皆为四面临敌的百战之地。

如果徐州为曹操所破,兖徐连成一片,青州北临袁绍,南拒曹操,岂非成了一处绝境?因此田楷才会写信要他派人出使徐州,进行一番探查。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如果他想的话,是可以拒绝的,但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一只飞虫穿过秋夜,摇摇摆摆地向着火焰扑来,薄得几近透明的翅膀冒出了一股青烟,连同烧糊的气息一并跌落在案几上。

刘备的目光短暂地收了回来,落在了那具新鲜的尸体上面,他想,他也与这飞虫略有一点相似,他原本可以在茫茫的黑夜里平静生活,徒劳无益地寻找着他那一点可有可无的前路。

但孔融那封求救信仿佛突然升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前路。

……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邪!

以他目前的实力而言,想要获得可以立足的根本之地并不容易,他也清楚这事不能心急,但他同样也清楚,他不能再甘于困守平原。

他所选择的那条路至今还藏在茫茫黑夜之中,但前方已经隐隐出现了一点火光,令他心中产生了一丝期望。他想要帮陶谦一把,想要获得陶谦的信任,他需要吸引更多的目光,获取更加嘹亮的名声,这样才有更多的俊杰、世家、豪族来投奔他,追随他,而后他才能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本之地——待到那时,他终将结束乱世,重扶社稷,再立江山。

刘备起身,走向门口,掀起帘子向外看了看,与冷风一并席卷进他的神经的,还有东方那一抹黯淡的天光。

天将亮了,但在太阳升起之前,那厚重的红云将铺满天空,那是炎汉的颜色,也是鲜血的颜色。

刘备将帘子放下,转回室内,拎起了酒壶,不紧不慢地再一次将酒盏倒满。

十日之后。

黄河和济水秋天的涨势有一点凶猛,因此他们不得不在渡口停留了两三天,才安安稳稳地过河,其间吃了一些河鲜和海鲜,还观赏了黄河入海口的壮观景象。

……没办法,虽然平原与徐州两点成一线只有八百里,并不算很远,但考虑到中间有曹老板的兖州隔着,谁也不敢从曹老板的大本营门口狂奔而过。因此还是必须先往东走,绕路北海,再南下去徐州。因此他们的行动路线就比较特别,相当于是从徐州的后方跑过去。

虽说徐州境内动荡不堪,但他们一行人都是全副武装的骑士,而那些因战火而四处逃难的流民却没有这样的护卫,所以该向谁下手,趁火打劫的流寇山贼清楚得紧。

因而这一路对他们而言倒是十分平静,不要命下手的一次也没有。

他们不断南下,在徐州未被波及的地区绕行穿梭时,消息也就不断变得密集起来。

好消息是——曹操围困郯城十数日后,果然因粮尽而退;

坏消息是——青州兵退回兖州时,走了一条十分奇异的路线。

众所周知,兖州在徐州西北方向,若要退兵,也当往西北而去,但曹孟德选了一条南下的路,他绕行去攻伐了取应、睢陵、夏丘,一路大捷,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南下去淮南打袁术时,曹操终于又退回了兖州。

于是在平原城与黑刃闲聊时的那个设想,此时终于可以拿出来验证了。

——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发动这场战争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待他们路过夏丘时,青州兵已经退干净了,因而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返回,那些多半是在逃难中被冲散的人,听说战争结束,便连忙赶回了故土。

但夏丘城似乎什么也没留下。

大到房梁、窗棂、门板,小到陶罐、竹筐、干柴,至于金帛财物和猪羊米粮就更不必提。

然而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因为青州兵为这个城市留下了无穷的尸体。

当她骑马尚未走进这座小城时,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而后则是满目的血迹。

那些尸体死状各异,有些死得很轻松,有些死得很痛苦,但没有哪具尸体是穿着衣服的,无论男女,都那样赤条条地挂在房前屋后,或是叠在路边。

于是那些陆续返回的人就开始在尸山血海里一个个的翻找,翻找他们的父母兄弟、爱侣儿女,他们茫茫然如游魂一般,眼睛里流着血一样的泪,在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将每一具毫无尊严的尸体翻过来看一看,面目是不是自己熟识的那个人,身上有没有自己记得的胎记,如果没有,就继续在这座站满亡魂的死城里寻找,如果找到了,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就可以将衣服脱下来,盖在那已经永不能开口,向他微笑的亲人身上,再将他拖出去,抱出去,扛出去,寻了城外的一处荒地,将他埋葬。

这样的城池已经不再区分昼夜,没有守城的士兵,没有执法的城尉,自然也没有更夫来报告时辰,也不适合住人,因而他们一行人露宿在了城外,得以看到许多人日日夜夜的城里城外徘徊,不停将亲人的尸体搬出去安葬的情景。

虽然现在已经寻不到一块棺材板,但那些活下来的人还在努力尽自己最后一分心意,于是当陆悬鱼穿梭在田野间时,便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葬仪。

有的人要捏泥偶,简陋得看不出五官,却也那样珍之重之,于是简雍便告诉她:那是楚地的风俗,他们要为亡者送去劳役僮仆,我大汉高祖起于沛县,这个风俗最为普遍;

有的人披头散发,打着一杆旗幡,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于是简雍便告诉她:那是信道的人,他们在呼名聚亲,想要将亲人的亡魂从黑夜茫茫的荒野上唤回,送他们去天上神明住的地方;

有的人在路边撕着衣服嚎哭,将手中的陶罐打得粉碎,还要继续敲打铁锅,于是简雍便告诉她:这些是吴地的人吧,听说他们认为鬼是有知的,能害人,所以想要将鬼吓跑吧,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

还有些人默不作声,将写满字的黄纸压在石头底下,于是简雍便告诉她:没想到还有太平道的人,这些人相信鬼卒,他们要将人的一生功过写在黄纸上,而后才能将亡魂送往九泉;

“多奇怪啊,”这个平时一直在说说笑笑的文士注视着这片荒野上的人们,“要是平日里,这些人遇在一起,怕是早就打起来了,可你看他们,像是互相谁也看不见谁一样。”

“先生,”她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夏丘又不是什么名城,为何会有这么多不同籍贯的人来这里?”

简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慢地开口。

“那是关中与京洛地的流民,听闻陶恭祖仁德,因而不远千里前来依附。”

他的声音在耳旁回响,又好像在整片荒野上回响。

“他们躲过了董卓,躲过了李傕郭汜,却没躲过这一场。”

在葬礼的最后,似乎不管是哪里的人,都会拿出一件衣服,站在这布满坟茔的大地上,向着北方呼唤着他的亲人,那被称为“腹衣服”,原本应当是被死者穿过的,可是这些死者几乎没有剩下什么衣服,于是生者只能拿出自己的衣服,期盼着只要曾经被亲人触碰过,沾染了他的气息,就能令亡魂顺着这熟悉而亲切的气味返回到他的身边。

“阿母——回来啊!”

“阿耶——回来啊!”

“夫君——回来啊!回来啊!”

这样一个夜晚,是谁也无法安眠的。

她在帐篷外走来走去,却一点也不觉得孤独。

因为荒野上还有人在,一整夜地坐在坟前,或是继续忙忙碌碌地点着火把,在城内寻找一个希望。

他们也不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们与所亲所爱之人就在一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她踩着长草与泥浆,顺着那条曹兵退去的土路慢慢地走,路边也有尸体,一具叠着一具。

天色将明时,她忽然站住了。

路边的草丛里有两具尸体,身量未足,看起来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那个少年的后背上露着一个血洞,扎得很深,不仅刺穿了他,还将他身下护着的那个小女孩儿也一并刺穿。

但即使如此,那个少年还是徒劳而用力地护着怀里的女孩儿……那并没有什么用。

大概是他的妹妹吧,她想。

她就那样站在两具尸体旁边,盯着看。

直到黑刃不解的声音响起时,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知道三郎是怎么死的吗?】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

【的确,和他很像。】

“小郎君,你在看什么呢?”

这突兀的声音让她惊醒过来,当陆悬鱼抬头时,她看到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站在她身边,笑嘻嘻地盯着她看。

她衣衫不整,满脸的泥巴与血迹,可是笑得那样开心。

“别看他们,”她说,“这是好事,他们都去享福了,都去了!我儿也去了,虚空破碎,万物飞灰,都去了好地方呢!光留下你我这样的人在这里受罪。”

她说着说着,脖子便得意地扬了扬,那幅神情像极了蕃氏。于是陆悬鱼忍不住便接了话。

“你的孩子,去哪里了?”

妇人那双慈爱又欣悦的眼睛望向了天空,包含着一个母亲最大的骄傲与期盼,于是她也跟着向上看了过去。

天亮了,云间透出了一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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