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炎热得很, 哪怕这一大片空地前有渭水,后有皂河,也不能让人感到凉爽几分。
隔着渭河,遥遥便是一片遮云蔽日的旌旗。
……虽说李傕郭汜掠了十几万人口来凑数, 但旌旗一起, 还真有那点乌压压的威风。
吕布并没向自己身后看, 他一共数千兵力,其中步兵大半交由高顺去守城南,以防张济樊稠, 只剩千余骑兵跟在自己身边,剩下带出来的不过王允交由他的五千叟兵, 那些操着一口半生不熟官话,曲发木耳、环铁襄结的士兵是他从未打过交道, 短时期内也难以降服的。因而虽然也站在他身后, 环绕在他那威风凛凛、秉旄仗钺的仪仗周身, 但到底有多少忠心,又有多少战斗力, 实在难说清楚。
……而这居然是王允能交给他的最有战斗力的一支“精兵”?
他既无恩义与叟人,便须以金帛诱之, 田地许之, 但王允居然连钱也不出???
郿邬有数万斤黄金,都搬到哪去了?搬去国库了?那为什么不拿出来用?
国库空虚……?这时候还跟他讲国库空虚, 讲长安需要钱,将来回雒阳需要钱?陛下大婚需要钱???
王允觉得长安城高峻,只要能守住十数日, 贼军必无粮自散, 因此不必大肆犒赏城中守军。从维持一个国家财政良好运转的角度讲, 也许王允是有道理的,国库里有且只有抄没董卓家产这一笔钱,莫说征收天下赋税,便是整个三辅想要完全平定,能重新征收粮税供给朝廷都不知几许,此刻若是将最后这笔钱用尽,接下来数年里,长安不知又将如何孤穷落魄。
……但问题是,这十几天要怎么守?作为阵前作战的将领,吕布心中竟然完全没有把握,在他心里,如果每个守军都像高顺的陷阵营那般如臂使指,别说守十几日,几年也能守下来。
但长安守军完全是拼凑而成的烂摊子,守城日久早晚要出事,他想,他必须换个方法。
边地武人出身的吕布虽然总是想不出那些公卿世家脑子里在想点啥,但他还颇清楚李傕郭汜脑子里都塞了些什么东西,而且他已经想好了一个计谋。
“文远?”
一身鱼鳞铁札甲,手持长弓的少年将军听到吕布唤他,便策马上前,应了一声。
“骑将皆已完备?”
“是。”
吕布遥遥地又看了一眼对岸那片旌旗,点了点头。
“那便出发!”
骑兵是十分金贵的兵种,想练出一支骑兵需要长年累月的马上训练,据说羌胡能在马上吃喝拉撒,更能在马上打盹睡觉。因而长期与羌胡作战的西凉人也养出了一支强悍的骑兵队伍,不仅兵强,而且马壮。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有这样名声的凉州人是不会惧怕并州兵的,当他们听到震动大地的声音,甚至为之欣悦不已——幸亏有这样的乱世,才有机会同并州骑兵一决雌雄!
但那些准备迎敌的西凉兵很快发现,这一队骑兵与他们想象中完全不同。
在东北方的渭水上游刚刚卷起烟尘,人影看得还不是很清晰时,一支笔直如流星般的利箭已经射了过来,一箭正中牙旗兵胸口!
一旁虽有护旗兵立刻将旗擎了过来,不至牙纛被毁,惊扰大军,但李傕并非不知兵的文士,他随董卓征战二十余年,自恃勇武过人,因而才带了百余骑临阵在前,这一支箭却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自雒阳而至长安,也见过吕布数次,彼此看不顺眼,不过面上情义罢了。他不屑吕布背主求荣,以为不过以巧言媚上才蒙董公器重,而今才惊觉吕布勇武,远在他人之上!
心念电转,不过须臾,弩兵尚未架起强弩,吕布马快,又是自上游的山丘上冲下来,李傕不再犹豫,立刻拨马呼和,退回中军!
待得弓箭手一轮齐射过去,还没来得及令长牌手就位,这百余骑并州骑兵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为首的金甲赤兔马,如狂风一般将西凉人的军队冲开了一个口子!不见他如何挥动长槊,只见两旁士兵血肉飞溅,割草般一片片倒了下去!
李傕前后数百名长牌短戟亲兵,将他牢牢护在里面,堪称固若金汤。吕布倒也不来挑战,只将西凉军杀出一条路,调转马头返回之时,连声高呼:
“西凉无人乎——?!”
“西凉无人乎——?!”
“西凉无人乎——?!!!”
待他喊到第三声时,连他身边那些并州骑将也跟着大声附和起来!
于是等那肆意妄为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后,只留下李傕的牙齿因羞辱而而战战作响。
“就是此贼害了董公!”李傕咬牙切齿道,“谁肯为董公报仇?!”
“谁肯为董公报仇?!!!”
西凉人凶残、蛮横,但也有他们自己的荣誉感,尤其此时围攻长安,正感如日中天之时,更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两旁十数名骑将听到主将厉喝,立刻大吼着策马冲了上去!
对于吕布来说,这正是他想达成的效果,他如此连声高呼,又有张辽等人作和,莫说近前,便是周围半里的西凉兵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要羞辱这些西凉人!
见到那十数名骑将卷着尘土冲上来时,吕布将长槊丢与部曲,取了铜殳,一夹马腹,赤兔马嘶鸣一声,重又迎了上去!这一次他不仅要取他们性命,还要将他们打得脑浆迸裂,坠落马下,他非要打得李傕忍受不住,要么出战,要么颜面无存地退兵!
十数名骑将未必是出了名的宿将,但的确是军中久经阵战的老兵,未曾与吕布混战几个回合,便一个个头破血流,扫落马下!
全军哗然!
待两翼的凉州骑兵终于撤回来时,吕布已回到前军之中。
“董卓既死——”半身鲜血染红金甲的吕布一甩铜殳上的鲜血与脑浆,威风凛凛地策马于阵前,他的高呼裹着身后百余骑将桀骜放肆的大笑声,如尖刀般扎进了西凉军中,“西凉果无人矣!”
……西凉无人矣!!!
李傕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后,终于镇定下来。
不回应吕布的挑战是不成的,西凉人崇尚悍勇之士,若不能直面战胜吕布,他这一军士气荡然无存,但他身边又确实没有能敌吕布之人。
电光火石间,他竟然想到了一个好人选,既勇武,又愚直,手下又有一支兵马可为他所用,不管那人死,还是吕布死,他都乐见其成!
“去,飞马请郭将军来我帐中!”他压抑着声音里因愤怒而无法控制的颤抖,“快些!”
郭汜出身马贼,若论马上作战,的确在西凉军中是数一数二的,但论起粗鲁,也是西凉军中其余将领拍马也不能及的。
比如说李傕与吕布阵前互骂时,还能文绉绉地来一套“背主逆贼,尚有颜面存世乎?”之类的场面话,待郭汜领部曲而至时,是一句场面话也不讲的。
“贼子敢尔!”这位外形便堪称雄壮的西凉武将大骂一句,“看我今日取尔狗头!”
吕布听了也不恼,“若不能呢?”
“若不能,”郭汜咬牙切齿道,“我甘愿罢兵!”
身侧的张辽魏续略有些担心,既担心将军数番冲阵的体力消耗,又担心马匹是否能支撑得住,但他们知道这是将军所订下的计谋,而今不能不为。
董卓既死,西凉人便是国贼流寇,现下不过乌合之众,全靠这几个部将维持,如果能阵斩李傕郭汜,不必说惊扰士气,便是顷刻间令西凉人溃不成军也是大有可能。
若当真如此,则天佑长安,天佑大汉!
吕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汉忠臣,他从戎十余年,似乎大多想的都是自己家那点事,比如说如何升官,如何发财,如何尽量让家中两位夫人体面些,再体面些,如何给他的女儿攒一份嫁妆。
但他此刻脑子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眼里心里只有对面大纛下那个骑了乌骓马的武将!
若天不绝大汉,他今日该当将郭汜斩于马下!
吕布拎起马槊,一夹马腹,赤兔马一声嘶鸣便冲了上去!
吕布这支骑兵在城北大杀特杀时,郭汜的其余兵马还在围困长安城西北角。
关于这种非要阵前独共对战,呈匹夫之勇的行为,贾诩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毕竟吕布亲手杀了董卓,“杀死吕布”算是西凉军中的大义,这是不好阻拦的。
但贾诩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上。
自从临近长安,他已经筹谋某件事许久,现下也不过闭目养神,静待来信罢了。
因而郭汜被吕布一槊戳落马下,身受重伤的消息传来时,贾诩并不惊讶,“可还有什么消息?”
亲兵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解,“还有?”
贾诩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急迫将要溢于言表,便挥了挥手,神情和蔼地令亲兵退下。
他这一日吃得很少,只喝一点清水,其余什么都不碰,也不许闲人进帐叨扰。
终于金乌将落时,亲兵又一次进帐,“将军,城北有信。”
于是那个气定神闲,处变不惊的文士终于自行军榻上起身,“取来与我!”
他的声音略有些不镇定,但他此时已顾不上那许多,待看完这封密信,贾诩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中持了信,却问起亲兵另一个问题。
“今日那个剑士仍在?”
“仍在。”
“已立了三日?”
“是。”
贾诩手中敲了敲书信,“他是吕布门下的剑客?”
“据说不过杂役亲随。”
“嗯,这样的人,平日混迹市井之间,心中却傲气得紧,”贾诩心平气和地说道,“若能生擒,带来与我。”
“将军?”
“吕布在朝中无权无势,能许他什么?不过金帛美人罢了,”贾诩笑道,“竟也如此卖力,待城破时,许他加倍的金帛美色便是。”
亲兵意识到贾诩这番话中出现一个十分关键的词语,更意识到贾诩的神情和声调中都透露着令人讶异的轻松与志得意满。
“将军是说……长安城破?”
“不错,”高冠博带的文士出了帐,望了一望那座黯淡的大汉王城,以及依旧徒劳地屹立在城墙上的身影。
他不是个刻薄的人,因而笑容里也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今夜,破城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