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营救张公计划有了一点点眉目, 首先还是得给上林狱的小吏们送点礼,羊家夫人拿了两斤的咸肉出来,想想切成了小块, 用叶子包住。
“我听说需要打点的不止一二人, 总得谋划得当才好。”
于是另外几个邻居们也各自回家去翻翻箱底, 看看还有什么能拿出来贿赂狱卒的好东西没有。
咸鱼虽然不是家徒四壁,但她从雒阳到长安, 除了一身的战斗装备之外,基本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给别人看个稀罕的玩意……好像还真有一个。
她掏掏枕头,翻出了那个金镶玉的匣子,晃悠晃悠。
里面仍然只有十分沉重的石头滚动声,闻一闻什么气味都没有。
……好歹也是小黄门寄存的, 直接拿去贿赂狱卒似乎不太好。
但要是能撬开这个匣子,哪怕里面的宝贝留着, 这么一个漂亮匣子, 装点咸肉, 它也很体面啊!
咸鱼在心里嘀嘀咕咕一番之后, 终于决定第二天清早先去市廛看一看。
时间紧迫, 先看看张缗的行刑计划是怎么个速度, 要是能等着人来救,那就去寻吕布,要是不能, 那就想点别的歪门邪道【
待去了市廛, 说不定还能卖点什么东西, 要是见到什么值得行贿的, 她就用二斤粮食换了来, 实在没有, 就直接给粮食好了。
清晨醒来时,推开房门,一股寒气便吹拂了进来。
长安飘飘洒洒,下起了一点雪,但那雪花并不坚决,于是落到地面便化成了水。
整条街道都变得泥泞难行,她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子,还是硬着头皮将粮食装在羊皮口袋里,一步一步地出了门。
长安的店铺基本都不怎么营业了,因此开门时间也变得极为懒散。明明卯时过半,走过一条接一条的街口,硬是看不到几家开门营业的店铺。
不过街上仍然是有人走过的,城尉手下的那些士兵押着一队又一队的犯人,从长安城各个监狱里出来,如同被泥沙污染过的河水,缓慢而疲倦地也向着同一方向行进。
今天的市廛也很繁忙,入口处排起了长队,推推搡搡,互相谩骂,有企图插队的,就有企图给他塞回去,让他老老实实守规矩的。
但这些排长队的人并不买什么,他们是出来得更早一点的狱卒和士兵,他们插队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犯人。
这些人全身心投入这项工作,希望今天的刽子手能尽量优先把自己手里这些犯人砍了,为此他们甚至可以跟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员低声下气,说点好话,甚至偷偷地贿赂一包咸肉。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市廛还能干这个用。
自商周时起,杀人就要在闹市里杀,“刑人于市,与众弃之”,但再怎么想,也是一年偶尔那么几次而已,后来的皇帝们不是都讲究杀人要应时应景,所以才有了秋后问斩这种规矩吗?
但现在数以百计的犯人加上几乎同等数量的狱卒和卫兵,再加上刽子手和准备搬运尸体的民夫,以及哭天抹泪,来送行的犯人亲族,竟然将这个偌大的长安市廛挤得……
特·别·热·闹!特·别·繁·荣!
董太师这招还真他【哗——】给市廛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与昌盛???她离远了在那里看了不到片刻,这队伍就越来越长了,狱卒在那里骂,亲人在那里哭,犯人们有昏倒在泥里的,有大骂世道不公的,有胡须皆白的,也有未至总角的。
市廛旁的房子原本应该地价挺高的,但大概以后没什么人会在这里定居了。
因为她只在那停留了片刻,就感觉整个人都要被这荒诞而残酷的一幕给搞疯了。
排队行刑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她溜达了一圈就立刻探听明白了,张缗要砍头,至少得排到半个月后。
刽子手体力不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太师下令有点晚,天气寒冷,万物凝霜,土地已经变得比以前坚硬很多,一天几百的尸体已经是长安这破地方的吞吐极限,多了消化不了,早晚这尸山血海得堆到皇宫门口去。
既然不必担心这几天里就被砍了头,她寻思可以赶紧去都亭侯府了。
虽然下午时间段的吕布时不时会变身成牢骚满腹的中年社畜男,但他上午时间从不荒废。卯时前就会起身练武,用过朝食后要么参加朝会,要么去看看义父董太师,要么去军营跑一圈,都没事的话下午跑回来,再下马卸甲变身社畜。
她去了都亭侯府,耐心等一等的时候,突然还想起了一个问题。
【我还有最后一点技能点没点是吗?】
【一个具有理智的人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负数的交涉技能上。】
【那我该寄希望于什么上?】
【讲点有价值的话,让吕布明……】黑刃少有的中断了自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腔,【你要将最后一点技能投入交涉上吗?】
【嗯嗯嗯。】她望了望门口,自信地挺了挺胸,【你等着看!我不仅要说服吕布,我还要改造吕布,让他也能聪慧伶俐,善解人意!】
太师的住所通常有三处,他有时会留宿宫中,有时会去郿邬,偶尔也会在太师府里待一待。
但是在开始大肆处死朝臣之后,他开始尽量选择留在太师府中,倒是董白喜欢与宫中几位灵帝留下的小公主一起玩耍,去的频率比他还更多些。
这很好,皇帝现在还十分年幼,不懂男女之事,再长几岁后,他就可以将董白嫁进宫中,成为新一任的大汉皇后,现在董白常在宫中玩耍,也能令来日嫁为人妇时尽快熟悉环境。
刚刚散了常朝的董卓倒没有立即沉湎于醇酒美人之中,他换了更为舒适些的常服,正在后室里看郿邬送来的信笺,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他那幼子近日如何。
众所周知,董太师膝下只有一子,数年前早逝后,直到去岁才有了这第二个儿子,如宝如玉,爱得简直在心尖上。若不是长安不算太平,他是断然不肯将这个孩子送去郿邬的。
他正反反复复读信时,卫士忽然通报,都亭侯吕布前来拜见。
“吾儿奉先,”董卓迷惑地望着回家换了一身锦袍后又跑了回来的吕布,“何事?”
吕布似乎有些烦恼,这种烦恼令董卓心中忽然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当年并州刺史丁建阳是有着“嫉恶如仇”的美名的,丁原性格刚戾,从不曾说过一句阿谀奉承之语,甚至连客气一点的场面话也很少说,跟谁都很难相处得来,因此自己略使了一点手段,就将吕布拉拢过来了。
不知道吕布是不是跟在他身边过久了,这个义子有时候讲话是不走脑子的。往好了说,吕布这算性情率真,没有城府,一望即知其人深浅,不必担心有诡诈之事;但换言之就是,吕布这人如果想说点什么讨厌的真心话,谁也拦不住他!
董卓清楚自己需要吕布和他那支并州军,因此着意结交,又有父子恩义,但这不代表他这把年纪,这种地位,什么话都能听,什么气都能忍!
好在吕布开了腔,先是为一件小事。
“义父这些日子清减了。”他说,“儿为三市事来劳烦义父,心实不安。”
并州军的军眷皆安置在三市处,董卓是有所听闻的,听他这么说,便心下一宽,拍了拍毯子,“何必拘礼,坐下来,与为父慢慢说。”他笑道,“是并州人受了什么委屈吗?”
吕布便点点头,“是。”
“……”这个话有点不太容易接,但董卓已经习惯了吕布的说话方式,又和颜悦色地问了起来,“究竟何事?”
“城尉去三市捉了个小吏,据说是因为他不肯举发街坊邻居,因而以其为吏不清的罪名罚没家产,入了上林狱。”吕布说道,“那小吏的街坊邻居多半是并州军眷,城尉寻常并不为难,儿怕是朝中什么人有了误会,因而才来求义父的指点。”
董太师的那颗悬于半空的心在吕布这一番难得通情达理的话语中慢慢落了下来,重新揣回了肚子里。当然,如果是公卿跑来说这件事,他们会说得更加委婉,更加感人,更加具有迷惑性,也更顺耳,他们甚至不会暗示他是“什么人”有了“误会”,而是会先替那个小吏和三市的并州人请罪一番,再恭恭敬敬地求他恩典。
但考虑到跑来告状的是吕布,这已经快要让董卓感动了。
“此事,为父定会彻查。”他清了清嗓子,“决不会令并州军受委屈的。”
于是吕布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了一礼,“孩儿谢义父。”
……他为什么不走?
董卓那颗心又提了起来,但他仍然和颜悦色,“你还有何事?”
“义父这项举措,孩儿思来想去,不能不剖肺腑……”
“为父知你忠义,”董太师立刻打断了他,“但国事有公卿大臣谋划,我儿不必费心。”
“义父是好心,但下面多有酷吏歪曲朝廷律令,抹黑了义父的名声……”
董卓开始挥手,示意吕布可以走了。
“义父……”
“都亭侯进言有功,”董太师冲着一旁侍立的侍从开了腔,“赏蜀锦,金银,还有……”
吕布终于不吭声了,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然后起身便走。
太师府也是新修缮的,冬日里落雪纷纷,又有两株梅花在院子里将开未开,幽静得令人见之忘忧,心也要跟着静下来了。
但吕布走到院子里,见了那一株梅花却无动于衷,而是想了想又折了回来。
“义父若是有空,不妨多去军中走动走动,震慑那一班小人。”吕布说道,“义父毕竟是双带两鞬,左右驰射的勇将,不可荒……”
“好好好,”董卓已经疲惫不堪了,“明日为父便勉力……”
他忽然停住了,觉得自己讲了什么非常错误的话。
吕布站在廊下,听了这话似乎愣了一下,“义父现在连马都骑不上了?”
“……住口!”董卓这一次靠着自己的力量便从毯子上爬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尔宜速行!”
吕布还在那里思考着他那个侍从都同他讲了些什么。
陆悬鱼似乎着重地提醒他,不要激怒董卓,要小心谨慎,讲话要温情些,亲切些,像一个真正的儿子对待老父亲那样,一心一意为他着想,同时不着痕迹的……
为父亲着想,他忽然明白了。
“若是骑马吃力,儿亦可寻几头性情温顺的骟牛……”吕布顺着嘴就说出来了,“义父用那个练练……”
董卓听到骟牛那两个字时,感觉到血液一下子冲上了脑子,他奋力地,从身边的侍从手里夺来了手戟,瞄准了廊下那个长身玉立、威风凛凛、锦袍剑履的,义子的脑袋瓜,全力以赴地丢了出去——!
手戟的寒光闪在了吕布的眼中,令他错愕地睁大了那双平时并不怎么认真干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