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三郎是出于恻隐之心, 还是熊孩子想早恋,靠他自己都养不活那个小萝莉。
出了这条街,长安城时刻处在人口濒临爆炸的状态,许多城外棚户区的流民竭尽所能想要活下来, 哪怕为奴为婢, 为牛为马, 只要能喝上一碗稀粥, 再寻一个睡觉的位置,便是天大的幸事,据说最抢手的莫过于牛棚猪圈, 因为牲口是有温度的,凑在一起大可以安心睡觉,暖烘烘地不必怕冻死。
这样的情况下,柴米价格节节攀升, 捡柴便成了碰运气的活计, 替人抄书也有许多人抢着来, 不要钱,管饭就行, 再给两升米就感激涕零, 从早抄到晚, 抄瞎了眼睛也是心甘情愿的。
考虑到丁原留下的这支并州兵马也将离开, 那些围在军营周围, 每日忙碌洗衣缝补甚至卖身的女人们如何度过这个寒冬, 也成了无比残酷的挑战。
因此三郎怎么可能寻到那些活做呢?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门路。
张辽更衣完毕也出了屋子,走过来跟着一起看热闹, 突然就开口了。
“明日大军便将拔寨启程, 吕将军府上的杂役亦将带走一批, 缺几个人手亦未可知。”
除了作战部队之外,这些军队还会根据需要带走一批工匠、杂役、民夫,军纪不怎么好的还会带些妇人,不过她觉得吕布府上那个情况来看,他出门打仗肯定不想带老婆。
……跑题了。
“将军是说,我可以带三郎去都亭侯府碰碰运气?”
“或许只有短工可做,不过战事骤起,短则数月,长则逾年,若那孩子吃得住苦头,这几月间的补贴家用应当无虞。”
“那真是太好了,”她赞许了一声,“说不定吕将军一年都不回来呢!”
……她好像说错话了。
张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若是战事顺利,”她立刻描补了两句,“大军催破关东,讨逆除奸,至少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平定整个天下吧?”
……那怎么可能呢,吕布要是自己就平定天下了还有《三国演义》什么事儿。
但张辽还是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借贤弟吉言,若能平定关东,兄一定记得从俘虏之中,择一二年少而有美姿颜者,带与你看,如何?”
……………………这个梗就过不去了吗?
看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少年将军哈哈大笑牵马出门去了。
不仅被嘲笑了,而且哪怕她再怎么低情商也知道张辽不会真的抓两只世家美少年回来当伴手礼,所以就更不开心了。
低气压的陆悬鱼在院子里待了一小会儿,等到隔壁蕃氏快要骂不动时才慢吞吞地过去劝架。
屋门前只跪着一个三郎,小萝莉并没有跪。
因为三番两次小萝莉想跪的时候,蕃氏都立刻躲开,表示不受她的礼。
但是仔细一打量小萝莉,陆悬鱼立刻明白蕃氏为什么气炸了。
小萝莉穿了条一看就很不合体的半旧浅绿曲裾,街坊邻居都能认出来那是蕃氏的。
但是这女孩儿用手背抹眼泪的时候,很明显能看到里衣袖子已经只剩半条,而且脏得分辨不出什么颜色了。
……人道主义角度讲,三郎还是很有爱心的。
但正因为他有爱心,把他老妈衣服偷出来给小萝莉换上,所以这就更让蕃氏气愤了。
这年头身上想穿整齐不容易,别看是冬天,出个城到处都有衣不蔽体的人,他家并非富贵之家,献这种爱心肯定心疼,但是勒令小萝莉脱下来又很不道义。
……要不还是打自己儿子一顿吧。
小萝莉终于抹完眼泪了,花猫一样的脸露了出来。
……并不怎么漂亮的路人脸,额头上还有一块伤,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往残酷了说就是豪门大户都不会买去当婢女的颜值,大概也是因此才会一直在城外当流民。
但那些漂亮的孩子下场也未必比她好……每一个雒阳市民都能讲出三个关于高门大户如何虐待婢女或是美童的故事。
其中有很多并非只是故事,所以她在饥寒交迫中能遇到三郎,谁能说不算是一点运气呢?
蕃氏举起了藤条,她这边赶紧咳嗽了两声。
“蕃嫂子!”
“……陆郎君?”
门口围着好几个探头的邻居,想想还是直接翻过墙去比较好。
“昨日有朋友来寻我喝酒,提起都亭侯府上杂役有缺之事,”她问道,“我想带三郎去碰碰运气,嫂子意下如何?”
太阳升了起来,路上并没有人扫雪,因而南流北淌,一不留神踩的就不是雪水,而是泥水。
三郎小心翼翼地跟着在后面走,也不吭声。
这孩子本来就是不爱吭声的,在雒阳时既不见他跟着小伙伴们出去玩,也不见他顽皮淘气,谁能想到在家做得好大事呢?
“你到底怎么想的?”她冷不丁地开口问了一句。
一个激灵,然后那张肖似孔乙己的脸上露出了有点委屈的神色。
“我就是看她可怜……”
“城外人人都可怜,”她说,“也没见你每天带回来一个啊。”
这孩子低了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但他们也没拽着我的衣服求我……”
……就因为这种理由。
虽然城外犹如地狱,但城内却十分热闹,此时又有店铺开张营业,路边还有商贾扫出干净地方,摆了摊子出来迎接食客。不时便能看到有人坐下,点一碗汤汤水水,再来块新出锅的饼子,坐在那里慢慢吃。
“那你将来要待阿浣如何呢?”
“啊,这个……”那双眼睛有点惊慌地不知道往哪里放,“当妹妹吧。”
……他家又非那等富豪之家,哪来的余钱收个养女,就算能勉强混个温饱,待她出嫁时又要怎么攒一套妆奁?攒不出妆奁又哪里去寻个可心的郎君?同心能嫁给那个旗兵,除却年轻貌美外,街坊邻居们纷纷八卦说,也有她那一份嫁妆的缘故。
“你父临终时,曾言说若你日后有行为不端之处,盼我能出言斧正。”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行事当有准则,不令你阿母担忧,也不令你的父亲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当再三思量。”
但三郎没怎么思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无论将来如何,我总会护着她的。”
她挑挑眉,没再继续说下去。
少年人的承诺,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时是情真意切的。
吕布虽然带着兵马去雒阳了,府上却不怎么缺人,理由也挺简单……但凡是轻巧省力又有钱拿的活计,都被这些仆役们给瓜分了,他们不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也有兄弟姻亲。
但看在陆悬鱼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杂役,而是随时可能被主君征辟成为亲信甚至偏将的贵人,郎中还是尽心尽力,替三郎寻了一个清理马厩的活计,虽然又脏又累,但每日供两餐饭,三升粟米,那些清理出的马粪他也尽可带走。愿意当肥料就当肥料,愿意生火也可以省下些许干柴,十分便宜。
……她不是得陇望蜀的人,但也觉得在马粪里打滚对这个自小攻读诗书的士人家孩子有点苛刻了。
“小子做得来的,”三郎倒是很高兴,“多亏郎君为我谋划,有了这份工,这一冬便好过了!”
望着三郎兴高采烈跟着马厩仆役而去的背影,她感觉心情很复杂。
郎中看了看她的脸色,似乎觉得很有趣,“听闻陆郎君年少豪杰,却能安心市井,杀猪为生,为何待子侄辈却如此娇惯?”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她想想该怎么说比较好呢?
“他父母这十几年来教他走的,不是这一条路。”
郎中思索了一会儿,看了她一眼,“原来如此,郎君呢?”
“我觉得杀猪很好。”她噗嗤一笑。
这个冬天就这么平平淡淡,但也安安全全的过去了。
待得黄河凌汛之时,城尉手下的小吏便挨家挨户开始上门摇人:城外攒了一冬天流民的尸体,现在天气回暖,为了防止瘟疫出现,同时也为了美观考虑,每家每户都要出人去处理尸体,不出人也可以,得出钱,雇人去,这个就是标准的徭役。
每天卯时出门,酉时方归,工作十二个小时且没有休假,什么时候把尸体处理完,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徭役,标准的997。
尸体处理方法其实也就是挖深坑埋了,土尽量填平些,别堆好大一个坟包,一则看着僭越,好似公卿贵族才配享用的坟茔;二则也不美观,春暖花开时,贵人们车马喧阗,忙着出城去踏青游玩,这边要是在城门口沿着道路盖起一片乱葬岗,恶心谁呢?
考虑到这是纯粹的体力活,又是天不亮就要出门,有些人家便开始给自家男人送午饭来,补充点汤汤水水,省得虚脱了一头栽下坑去。
陆悬鱼家里是没人给她送饭的,虽说眉娘在经历了惊天大雷之后也还逐渐淡定,并且听说徭役事后问过她,但她怎么也不敢答应。
至于同心就更不对劲了……于是正好三郎也得回来服徭役,蕃氏派了阿浣一并送了两个人的饭就是了。
冰雪消融,土地却还未完全化开,因此刨起地来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于是也有人抢了别的活干,比如城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都要装上车运过来,这活计虽然瘆人,却也相对轻巧些,竟然也有胆大的人抢了去做,不仅做搬运工,还可以最后摸一摸尸体,看看有什么能捡漏的东西没有。
时值中午,阿浣过来送饭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蕃氏虽说家里收拾得十分整齐,但这个厨艺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也不差太多。
她正这么一边腹诽着,一边喝汤的时候,在旁边同三郎说话的小萝莉忽然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奔着小推车就去了。
“……阿浣?阿浣?”
凑到推车旁仔细打量后,那张未脱稚气的小脸转了回来,除了惊喜,还带着些恍惚,“啊,还好,不是我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