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时断时续, 下了很久,空气一下子变得寒冷起来,打水也让人吃力许多。
长安的井水也是地表水, 因此很容易结冰,平时需要用盖子盖住,破草席封住,当然要是有被褥之类就更对劲了。
但很显然谁家也没有那个豪阔手笔, 给公用水井盖毯子。
甚至连草席都被偷了几回, 导致井水结冰,气得某个脾气不太好的阿姨站在井边破口大骂了一顿。
“你骂有什么用呢?”也出来挑水的李二无精打采, “也未必就是这条街上的人偷走的,城内外挤了那么多人,这年头需要一条草席过冬的人多了去了。”
“那你说,”阿姨怒道,“你去烧水化冰么?”
“打一打就好了, 也不一定要烧水化开它。”李二胸有成竹道。
……没睡醒的陆悬鱼被人敲了院门,其实就这么点事。
天上仍在飘着零星的小雪,太阳还没升起来, 一开门,寒气带着雪花肆无忌惮地钻进袖子里、衣领里、以及神经里。
就算她身体素质好,也得多找件衣服来, 富人有裘衣, 穷人没棉袄,有毛毡的可以穿毛毡,没毛毡的多裹两层布, 就这么哆哆嗦嗦地出了门。
几个准备打水的街坊等在井边, 时而左脚踩右脚, 时而右脚踩左脚,见她过来,都是一脸的惊喜。
“陆郎君可算来了!”
“啊,啊,”她不明所以地发出几个单音节词,“井水冻了?”
“原本围了草席的,今早一来就不见了!”
“当真是丧了德行!这一条街的人,都靠它吃水呀!”
她听了周围的议论纷纷,大概理解了自己要干点啥。
井水其实不深,离井口也就两米多。汉长安北有渭水,东有昆明渠,西有皂河,地下并不缺水。因而优点是不用打很深就有水,缺点是井水很容易被污染,也很容易冻结。
她比划了一下井口直径,大概一米二左右,不是很难施展开。
摸摸井壁,里面是石头砌成,十分粗糙,考虑到现在是冬天,井壁上没有青苔,只结了一层冰。
“那我下去看看。”
“快给郎君绑条绳子!”
……就那条长年累月在井边绑着,咸卤水沤着的绳子,她觉得还是算了。
又摸了一下井壁,确定了粗糙度之后,她突然一翻身就这么跳下去了,引得邻居们在上面一片惊呼。
大概因为水质污染的缘故,就算上了冻,冰层也不足一尺,她拔了黑刃出来,开了一个爆发之后,脚下的冰层应声而碎,露出幽深水面。
“郎君小心——!”头顶传来女子的惊呼,吓得正准备收剑的她肝一颤,手差点没扶稳井壁,跟着下去洗个冷水澡。
同心扶在井边,半个身子探了进去,正在一脸焦急地望着她。
……不至于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她的手指探出,牢牢抓住了井壁,脚下借了一点力,整个人上去一截时,想想还得提醒一句。
“同心妹子,井边路滑,你别探得这么深,你小心些啊。”
转职成少妇的妹子突然眼神飞了一下,将上半身收了回去,待她爬出井的时候,见她已经淡定地拎着个空桶,站在一边跟街坊阿姨聊起天了。
……阿姨聊天技巧也有点小问题。
“怎么你来打水,你家男人呢?”
“营中有事,他便回去了。”同心倒是很淡定,“这几日似是要出门呢。”
“这样的天气也能出得门的?”
“这谁知道,他们那等人,还不是贵人们怎么说,他们便怎么是。”
“这些行伍之人也真是可怜,”阿姨若有若无的眼神瞟了过来,“新婚没几天就要去井离乡,家中妻子可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没有撬墙角的爱好,能别看她了吗?!
董相国此时并不在长安,而是在雒阳。
并州兵马在长安短暂地停留一段时间后,也要奔赴雒阳前线。
……关东联军的战绩其实很堪忧,不知道是董相国太能打,还是他们太不能打,总之袁绍袁术兄弟的户口本被董相国撕了一半,这兄弟俩集结了一大票兵马,一年到头硬是没推进几寸战线。
但是现在据说天降猛人,引得董相国很是重视,所以调兵遣将,准备迎敌。
高顺营中也是一片忙碌景象,所有的档案都要分门别类装箱带走,近日便要拔寨启程。
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换她是高顺也没心思开什么兵法小课堂,白天帮功曹打打下手,傍晚赶紧回家自做自吃便是。
她最近买了个染炉,想试试在汉朝吃个火锅。
反季节蔬菜比较贵,但她还是买了半斤蘑菇,大白菜是自家囤的,不花钱,长安靠近雍凉,牛羊肉质量还不错。
汤底用了半只鸡,正专心致志熬着的时候,门外传来马蹄声响,到了门口便停了下来。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早上没起床时敲门的人,以及晚上饭点儿来的客人。
张辽站在门口,今天没着甲,头戴武冠,身着直裾,腰佩长剑,手里拎着酒壶,身上还披了个斗篷,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贤弟果然在家。”
“啊,是啊,”她干巴巴地说,“这样的天气,谁没事闲的在外面乱跑呢?”
张辽好像被噎了一下,但还是笑眯眯。
“夜来无事,寻贤弟喝酒。”
虽然有点不情愿,但她还是让出了半个身位,请他进门。
“贤弟已备好下酒菜了?今日另有客不成?”
“……没有,我自己在家做饭,就稍微张罗了一下而已。”而且也没备两个人的菜量。
“原来如此。”张辽去炉灶旁寻器皿烫酒时,冷不丁又蹦出一句,“贤弟这家中整治得井井兮其有理,确实不像个独身居住的男子模样。”
“……将军独居时难道家中不做整治吗?”
张辽专注地盯着灶坑里的火,时不时往里塞点柴火,“我十三四岁便已从军,鲜有独居之时。”
“……为何?十三四岁的少年兵,大汉这么不地道的吗?”
“我出身雁门,为边患所苦,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杀略不可胜数,郡中少年十四五从戎者比比皆是,非独我一人。”
酒是提前筛过的,此时温热之后端上桌来,酒香被热气裹着,扑面而来。
她为张辽斟了一盏酒,“将军真是英雄出少年,怪不得能建功立业。”
他接了这一盏酒,苦笑了一下,“空有一片忠心罢了。”
……陷入短暂的冷场,和不熟的人吃饭是这样的。
“啊对了,”她突然想起来,“尝尝这汤,我用半只老母鸡熬的,特别鲜!别客气!”
她正准备拿勺子去舀汤的时候,看到张辽盯着她发呆。
“将军?”
张辽还端着那盏酒,“……贤弟不喝吗?”
“……见笑了,”她有点尴尬地给自己也斟了一盏酒,“我这人性子孤僻,不惯与人往来,时不时总闹点笑话。”
少年将军的眼睛弯了弯,喝了半盏酒之后,开口问道,“说起来我还未向贤弟打听过,那日魏续闹过昏礼后,贤弟如何了?”
……不如何,她尴尬得几天都不想出门,出门见别人都躲着走。即使这样还免不了今天早上的社死场面。
她感觉最近需要诉诉苦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正好对面还有一个看着就嘴严,又不在这条街上住的张辽,吃吃喝喝不知不觉间,斟酒的就变成了张辽。
……喝得好像有点多,她觉得脑袋有点重,摇晃了一下之后,确实如此。
“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又没想要娶妻生子,”她诉苦道,“我也没举止轻浮调戏哪个小娘子,怎么就把这些事安到我的头上了呢?”
“贤弟素有品行,又有侠义之名,现下又得都亭侯看重,确实不必年纪轻轻便订下婚事,”见她盏中的酒干了,张辽又给她斟满,“若是博一个功名出身,再议婚时岂不便宜?”
“博一个功名便有世家高冷美少年?”她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
“……啊?”
……………………她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冷静点儿。
“酒力不支,”她一脸淡定,“夜已深了,路有积雪,将军须得早行。”
喝了半天酒,脸色一点都没变的少年将军突然惊醒似的,“啊呀,刚刚敲过戌时鼓,城门已关了!”
……她看看张辽,张辽看看她。
“那也没事,”她说,“过路不远就是并州人开的客舍,我送将军去就是。”
那对笔直的眉毛开始皱起来,“贤弟家中又无女眷,不过借宿一夜罢了,何以待我如此冷淡!”
……她得冷静冷静,想想该怎么说。
“我倒是想留将军,但家中简陋,只有一榻……”她是不愿意睡地上的,但是让人家一位出身比她好,社会阶级也比她高的将军睡地上也很不对劲。
“这有什么关系,”张辽十分自然地说,“与贤弟抵足而眠便是。”
天已经完全黑了,而且黑了很久,只能听到北风呼啸着在巷子里横冲直撞,时不时检验一下各家门窗的坚固度。
隔了一道窗绢,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酒喝了半壶,鸡汤在灶上还微微的滚着。
除了炭盆和染炉,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
张辽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大概是没多想的,但酒酣耳热的她就不自觉地思维发散了一下,盯着酒盏发呆。
“……贤弟?”张辽的目光也跟了过去,“你这是在看什么呢?”
“在看我那半盏儿残酒。”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