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镜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中午了,他睁开眼,母亲正坐在床边,她已经换回了平日里的那身衣服,头发像平常一样松松地挽了个发髻。
见他醒来,母亲急忙站起身,问他好些没有。
当许镜幻想坐起来说自己没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喉咙处如火烧般疼痛。
“是不是还是不舒服呀?崔道长说了,你这是从树上摔下来,摔到头了,需要多休息。”母亲关切地说着。
许镜幻皱起眉头,从树上摔下来?自己明明是被女鬼给害的。
崔道长?是不是就是最后晕倒前看到的那个高大的人?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为什么要撒谎?
一时之间,许多疑问涌上心头。
“这几日娘给你做好吃的,你最爱的小馄饨,娘把馅剁的碎碎的,到时候包出来,里面的肉像肉丸一样。你不爱吃葱姜,娘这次一点不放,包好了用猪骨头汤给你煮了,再放些小青菜,好吗?”
母亲的话打断了许镜幻的思绪,边说着,母亲还轻轻摸了摸许镜幻被撞破的头,又见许镜幻吃痛地咧嘴,轻轻地笑了。
母亲的笑容温暖又和煦,让许镜幻一下想到了一个人,笑起来两个小酒窝也是特别温暖的,梨霙。
“母亲,梨霙呢?”许镜幻艰难开口。
“啊?”
母亲有些错愕,随即明白了许镜幻在问什么,便又笑着说:“梨霙,是符家那个女孩吗?她应该没事,昨天你二人从树上掉下来,把你送到我这里之后,她被崔道长直接带回去了,崔道长是她师父,想来是会好好照顾她的。”
许镜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母亲。
他没想到,那个高大的崔道长竟然是梨霙的师父,那他应该很厉害,梨霙一定会没事的,自己应该可以放心了。
“别想啦,小馄饨,吃吗?”母亲看着陷入沉思的许镜幻,冲他眨眨眼说。
许镜幻拼命嗯嗯叫,示意母亲自己要吃。一天没吃饭了,再加上昨天精力耗尽,这会确实自己的肚子已经咕咕做响了。
看见许镜幻如此,母亲笑了,转身去小厨房忙了,只留许镜幻躺在床上。
只剩自己在房间里了,中午的阳光穿过大开着的窗户,照在许镜幻脸上,他觉得有些灼烧感。
眯缝起眼睛回忆昨天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昨天的梨霙,还有她带来的漫天的荷花,以及后来发生的惊心动魄,似乎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怪诞的梦。
但是真相可以遗忘,可以掩盖,但是痛却不能,他喉咙处的痛明明这么真切。
如果如崔道长所言,身上的痛是从树上掉下来了,那喉咙这里为什么也会这么痛,自己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怎么解释?
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崔道长为什么要撒谎呢?是怕别人知道女鬼的事吗?
他越来越想不明白了,干脆先不想了。闭上眼睛,躺着等到母亲回来。
母亲端来地香喷喷的小馄饨让他暂时忘记了一切。艰难地拿着勺子吃完,饱腹感让他困意来袭,刚躺下,许镜幻就又陷入了睡梦中。
关于伤痛,孩童总是痊愈的快些,同样年纪的成年人,疼痛总是要很久才能愈合,而孩童或许只需要一个晚上。
大约第二天早上,许镜幻便能下床了。期间大娘派人来看过,见他无事,就再无人多问了。
能下床的第一件事,许镜幻就是到镜子前看自己的脖子上是否有抓痕。
让他失望的是,他脖子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可那日那女鬼掐他如此用力,不可能一点伤痕都没有,这更加深了许镜幻的疑问。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机?
如果能见到梨霙就好了,就能问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一定知道。
而且自己又确实很想和她学习法术。。。
这样想着,许镜幻慢慢走到了左偏院的池塘边,那里离自己和母亲住的地方非常近,只需要穿过一个长廊即到。
来到池塘边,这里早已被收拾好了,一切如旧,丝毫没有当日的狼狈之状,池塘里的荷花开的依旧很好。
看到荷花,许镜幻心中一动,左手掐诀,右手手指并拢,口念口诀,屏息凝神。
他的心狂跳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在他念完睁眼的瞬间,满池的荷花摇晃起来,花瓣一片片脱离了花蕊,在阳光的穿透下,像一只只蝴蝶盘旋在池塘之上,围绕着满池荷花跳舞。
许镜幻勾了勾手指,那些花瓣向他飞来,围绕着他,一圈复又一圈。
许镜幻笑了,那天经历的果然是真的。
他又转到旁边的矮树丛中,那天梨霙的手帕,自己慌乱中似乎遗失到树丛中了,仔细找来,竟真的在土中找到了,只可惜那锦缎绣花的手帕已经变得脏兮兮皱巴巴的了。
许镜幻叹息一声,拿着手帕回了屋。
如果能再见到她就好了,至少手帕要归还给她。
于是从那天以后,许镜幻每天都偷偷向人打听符府应该怎么走。可惜仆人们大多爱理不理,没人愿意跟一个老爷异常讨厌的人说话。
被多方拒绝后,许镜幻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自己在许府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管家的儿子刘满玉。
这刘满玉人如其名,生的白,且刘管家就这一个独子,所有好东西都给刘满玉吃了,所以刘满玉的身材也比普通同龄人高些胖些,活像一个白玉雕刻的胖福娃。
许府上下和许镜幻年龄相仿的孩子只有刘满玉一个,许镜幻和他的来往不多,唯一几次见面还是打架收场。
可能是英雄相惜的缘故,许镜幻觉得他人还不错,至少打架的时候他和自己都不会对对方下黑手,也就是母亲所说的光明磊落。
刘满玉住在大门旁边,那块被高高的石屏风挡住的屋子。如果要过去的话就要经过父亲居住的正堂,那里许镜幻平日里是能躲就躲,今天想着为了见到梨霙,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大不了多注意别和父亲碰上面就行了。
于是这天晚上,许镜幻决定去找刘满玉。
关于晚上去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刘满玉白天要和刘管家去学习管理家事,经常不在屋里。二是夜晚不容易和父亲碰面,碰到了也容易躲藏。
走着走着,不一会就走到正堂,很奇怪的,平日里侍奉的仆人有很多,这会却不见一人。
许镜幻蹑手蹑脚地走着,经过父亲卧房的时候,他凝神闭气,偷偷地听了一会,发现没什么声音,正准备要走。
突然卧房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声,父亲的声音传来:“麓芝,符家的,怎么样了?”
麓芝,似乎是父亲的弟弟,自己的二叔的名字。
说起二叔,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上次见还是在父亲生辰的时候,远远地看过一眼。二叔和父亲长的不太相似,父亲的脸有些刚毅,身材魁梧,看起来孔武有力的样子。而二叔却看起来像个白面书生,长的颇为清秀的样子。
“内力不够,强用雷法,符潜之请符家老祖亲自去救了。”一个温和的男声说道,是二叔的声音。
“哼,不会让她轻易死的,符家这一代就这一个独女,他还指望十几年后这女娃给他家挣得头筹,举家成仙呢。”
父亲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冷冰冰,但是符家,独女,死?
这些词语让许镜幻想到不好的事情,他竖起耳朵,想听到更多关于梨霙的事。
“近日我在竭梧山,感应到天地灵气不断外泄,许多鬼物妖物都借着那东西散发出来的灵气功力大增,甚至一些新死之鬼只要靠近了那里,只消一天半天便可练出实体,属实惊人。”许麓芝说。
“那东西竟如此强大,只需接近便可进化?”父亲问。
“不错,若非异宝,也不值得这几家拼了命去争夺吧。”
父亲冷哼一声,随后又问:“镜仕近日法力修行如何?”提到大哥,父亲语气听起来似乎温和了一点。
许镜幻心中一丝一闪而过的失落,背也不如刚才挺的直了,弯着腰,像一个虾米一样贴着墙听着。
“镜仕很好,崔壬这几个徒弟里,数他拔尖,所教所授,无不精通。”
“那便好,告诉他,务必谨记自己的责任,切记摒弃妇人之仁,十三年后的比试,许家必须拔得头筹,虚悬四十余年的卫州城隍之位,一定得是我们许家的。”父亲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近乎痴狂的语调。
“大哥。”二叔轻轻唤了一声,父亲似乎觉得自己多言了,便不再出声。
“你也看出来了,镜仕聪明有余,但是太过于仁慈,若要在几家之中拔得头筹,还需要手段,你可想过,镜幻?”
二叔此话一出,屋子里一片寂静,再无人应答。
许镜幻恍惚间又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好像不是,总之听不真切。
但见听不出更多,许镜幻想到自己还要找刘满玉,便轻轻地走开。
穿过父亲居住的正堂,绕过屏风,大门两侧就是刘管家一家住的屋子了。
刘管家住在左侧第一间,正挨大门,方便平时随时处理家中事务。刘满玉住在紧挨着刘管家的一间小隔间里。
小隔间不大,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窗。来到窗下,许镜幻踮起脚小声地叫着:“刘满玉,刘满玉。”
叫了几声,里面无人应答。许镜幻把窗户推了一个缝,把眼睛凑过去一看,刘满玉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许镜幻从地上捡了个小石子,瞄准刘满玉的脑袋,咻地一声,正中刘满玉脑门,把刘满玉一下就从梦中惊醒了,坐起来左右看了看,嘴里说着谁,谁?
许镜幻悄悄回答,“我,是我。”
“许镜幻?”刘满玉惊讶地问。随即穿上鞋子,气呼呼地走了出来。
一出来,刘满玉便推了许镜幻一把,说:“你有病吧许镜幻,大晚上你想打架吗?”
许镜幻并不恼怒,只是定定地盯着刘满玉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整个许府只有你配听。”
“啊?”刘满玉有些诧异,“什么秘密?为什么只有我能听?”
“因为整个许府只有你的聪明能理解这件事。”许镜幻认真地说。
“这点确实不错。”刘满玉颇有赞同地说。
“秘密,要听吗?”许镜幻问。
刘满玉的好奇心一下被勾起来了,急忙问,“什么秘密?”
“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知道以后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听许镜幻这么说,刘满玉满口答应,催促许镜幻别卖关子快点说秘密。
许镜幻把他带到屏风和外墙形成的角落里,神秘地说:“你知道前几天我受伤的事吗?”
“知道,从树上掉下来了嘛,你昏迷的时候我还去看你了,你摔的跟猪头一个样。”刘满玉说着,哈哈笑起来。
许镜幻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告诉你,那日我并不是从树上掉下来了,而是有女鬼要害我。”
看着刘满玉惊呆地张大嘴巴,许镜幻把那日的事添油加醋地跟刘满玉说了,如何碰到女鬼,如何差点被女鬼害死,如何被崔六所救。一番说辞,只听的刘满玉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直到许镜幻说完坐在了地上休息一会了,他的嘴巴还没闭上。
“我说许镜幻,你不会是骗我吧?这世上没有鬼,我爹说的。”刘满玉也一屁股和许镜幻一起并排坐到了地上。
“你看我那日的伤,像是摔的吗?而且崔六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为什么是他抱我出来,而不是别人,一切有那么巧合吗?”许镜幻反问刘满玉。
刘满玉知道这个崔六,他是卫州府最有名的道士,自己偶尔会听爹说起他,平日里都在卫州城外的竭梧山修行,甚少下山,许镜幻被他救出来,确实不能算巧合。
“那这么说来,你确实是被鬼害成这样了?我还是不信,你说你学了法术,除非你现在施法让我看看。”刘满玉依然有些将信将疑。
“你傻吗?我现在施法你爹不得醒吗?”
许镜幻瞪了一眼刘满玉,又说:“而且我还告诉你,那女鬼说,若有下次,就找这城中最聪明的小孩杀,我一想到,这最聪明之人中必然有你,就急忙来告诉你了。”
“果真?”刘满玉大惊失色。“那咋办,我爹可就我一个儿子啊,我死了谁给他养老送终。”
许镜幻笑笑说:“听我的,保证你死不了。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不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要听话照做就行。”
刘满玉毕竟小孩心性,听许镜幻这么一说,已经满口答应了,“好好,我听你的,你说咋办?”
“明日你先问一下你爹,去符府该怎么走,我们先去找梨霙汇合,她是崔六的徒弟,其中有什么关窍她肯定全明白。”许镜幻转头看着刘满玉的眼睛。
刘满玉点头应允了,随后又挠挠头,有些为难地说:“这事倒不难办,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爹,让他去处理不更好吗?”
许镜幻伸出去,啪地打在他的脑袋上,刘满玉吃痛,一下就站起来,对许镜幻怒目而视:“你怎么又打我?”
许镜幻皱着眉头说:“你是真傻,这种事说给别人,别人会信吗?而且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的人多了,女鬼指不定把所有人都杀了灭口。”说着还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看着他那样,刘满玉也不再多说,只说让许镜幻回去等消息,自己问好了就去找他。
许镜幻答应了一声,起身便回后院去了,路过父亲卧房的时候,那里头的灯依旧亮着,他这次没有过多停留,约摸天已经很晚了,说不定二叔随时会出来,万一他突然出来,逮住自己在这里偷听,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果。
想到这里,他快步离开,直奔后院而去。
由于怕吵醒隔壁的母亲,所以回到屋里,许镜幻没敢点蜡烛,直接一下就扑到床上,想要赶紧入睡。
但是事情往往是这样,越想快点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有点担心,又有点期待,心中像有几只小猫在挠一样,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捱到天快蒙蒙亮,终于挨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这觉睡得一点也不安生。
许镜幻一会在梦中恍恍惚惚地看到那个女鬼又来找他,还是那个黑窟窿眼睛,站在自己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一会又梦见崔壬,他的个子似乎比之前高大了一倍,伸着一双大手似乎也要掐死自己。
一会又梦见父亲,还是那么冷着脸,只不过父亲一下子就掉进池塘里,狼狈的样子把许镜幻逗的哈哈直笑。
自己想搭把手把父亲拉上来,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父亲,就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推力从梦里推了出来,突然间他就醒了。
在醒来的一瞬间,许镜幻仿佛还听到自己发出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那么突兀。
不过这些被他很快就忽略了,因为他感受到了一种寒意。盛夏的夜晚本应是热不可支的,许镜幻晚上睡觉不盖被子不着寸缕也觉得热,可此时,屋中竟冷的如坠冰窟。
许镜幻伸出手来,想把已经被挤到角落的被子拉过来盖上,但是无论怎么用力,手总是动弹不得。他一直使劲,不知过了多久,这种状态也没有丝毫改变,他开始放弃了,想着就这样吧,一会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也挺好。
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又快要进去梦乡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发现在他的床边,有一个声音不断响了起来,那声音类似于衣料摩擦声,有点像老鼠拖着东西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许镜幻脑袋上冷汗直冒,浑身僵硬。他听得那声音,分明是一个人趿拉着鞋,在地上缓慢地,来回不停地走动着。
他脑海里浮现在许府门口曾经见过一个年迈的乞丐,他常年在许府门口徘徊,拿着一只破的缺了好几个口的碗,遇到人就上下摇晃着,乞求有人能施舍一点薄钱或者吃的给他们。
每逢节气,许府面向全城施粥的时候,他就趿拉着能看到黑乎乎脚趾的鞋,挤在人群中抢着饭食。
许镜幻自小不被允许出家门,但谁能关住一个八九岁孩子的心呢?那一次他又偷偷来到后院粮草库,扒开那被乱石掩盖的一处墙角。那里赫然有一个缺口,应该是修建时留作排水之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修好,暂时先用乱石盖着。
许镜幻发现,只需将下面的土挖出来一些,人就可以钻出去了,他一直用这个方法跑出去玩,屡试不爽。
那日,他依旧如法炮制,想从缺口钻出去玩。谁知刚一露头,他的眼睛就对上那老乞丐的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见那样无神且空洞的眼睛,老乞丐眉骨高高的耸起,眼睛像是坍缩在眉骨下的两个窟窿,瞳孔似乎不是普通的的黑或者棕,而是呈现一种怪异的灰白色。
那老乞丐看到许镜幻,并没有惊讶,而是咧开嘴笑了笑,他口中黑黄遍布,一张开嘴,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臭气。
他冲许镜幻伸出手,似乎想把他拉出来。
许镜幻大惊,急忙往后退去。
老乞丐看他如此,也没有过多动作,收了手,便转身,趿拉着那双破鞋缓缓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许镜幻在许府附近见过他几次,但每次自己都躲着他走,不敢再跟他对视一眼。
而现在这个声音,和那个老乞丐走路时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相似,不会是那个老乞丐偷偷潜入许府,想要对自己不利吧?
这样想着,许镜幻心中更加惊惧,不过好在那声音只是在床前来回走着,并没有过多动作。
渐渐的,许镜幻有些支撑不住了,持续的精神高度集中让他产生了昏厥之感,很快,他就睡了过去,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他是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摇醒的,睁开惺忪的眼睛,眯着眼,目光穿过刺眼的阳光,他发现把自己摇醒的是刘满玉,他正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
“我说许镜幻,我没想到啊,你平时和人打架劲儿那么大,那么像个男子汉,怎么睡觉的时候不穿衣服啊?谁会干出来这么不害臊的事?”
“不穿衣服我是在自己屋里,谁也管不着。总好过你打呼噜磨牙,你不知道昨天我去找你的时候,你那呼噜声要把房顶掀了。”许镜幻揶揄地说。
刘满玉小声反驳:“你知道什么,我爹说我这是大将之风。”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赶紧说正事,符府的事,你是不是问出来了。”许镜幻问道。
“猜对一半。”刘满玉贱兮兮一笑,神秘地说。
“快说,别卖关子。”许镜幻瞪了他一眼。
刘满玉晃动着肉乎乎的屁股,一下坐到了许镜幻的床上说:“哎,昨天你不是让我问符府的路吗?我一早就去问了。但我没问我爹,我一说,我爹指定刨根问底,说不定还要打我一顿,再告诉老爷,到时候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呢?”许镜幻边套衣服,漫不经心地问他。
“所以我就去问了咱们府里的车夫老马,他跟着老爷走南闯北,知道的最多了,我一问,你猜怎么样?他说如果去符府,那就太简单了,出了许府一直往南就到了。但如果是为了找梨霙,那去符府就错啦,他那日亲眼见着梨霙被崔六带着上竭梧山了,根本没在符府。”
“梨霙被崔六带去竭梧山干什么?”许镜幻皱着眉问。
“这我不知道了,你不是说梨霙是崔六的徒弟,会不会上山去学习了?”
“不知道,一切只能见到她才能弄明白。”
这时许镜幻突然想到昨天听父亲和二叔的谈话内容,心里有了不好的想法,此时此刻只想快些找到梨霙。
“刘满玉,去竭梧山,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许镜幻猛地站了起来,坚定地对刘满玉说。
刘满玉似乎被许镜幻的情绪感染了,也一下子站起来,拍了一下大腿,大声说:“去,有啥不敢去的。”
听刘满玉这么说,许镜幻拿起衣服,穿上就要走。
走到门口时,发现刘满玉踟蹰不前,便问他是不是怂了,不敢去了。
听许镜幻这么一说,刘满玉急了,脖子一梗说:“怂?我刘满玉压根就不知道怂字怎么写,有我在的地方,只有别人怂的份。我是怕咱们压根出不去许府就被撵回来了,即使出去,你认识去竭梧山的路吗?”
许镜幻讥笑道:“你确实不知道怂字怎么写,听人说你上私塾净睡觉了,把先生气走好几个。”
刘满玉气的脸通红说:“我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了,你压根没上过学。”
闻言,许镜幻转头去桌上,端起茶杯倒了一些水,手指蘸水在地上大大的写了一个怂字。
“你看。”许镜幻有些得意地说。
刘满玉挠挠头,“这不是你自己瞎写的吧。”
“贵重元身外物轻,荐书怂恿入都城。这一整句我都会写,我娘教我的。”
“别说那么多了,既然想出去,就先想想怎么出去吧。”刘满玉站起来,用脚把地上许镜幻写的字搓掉。
许镜幻也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尘说:“跟我走。”
说着便出了门,刘满玉也赶紧跟随他,二人一路来到后院粮草库。
这会粮草库并没有什么人在,许镜幻把刘满玉带到那个乱石堆旁。
起初刘满玉还满脸不屑,说许镜幻是骗人不打草稿,不一会儿,两人就把那个缺口给挖出来了,刘满玉又直呼许镜幻有点东西。
挖好以后,许镜幻先试了一下,刚刚好够通过。只是到刘满玉的时候,由于他身形过于圆润,只卡到腰腹部就再也过不去了。
许镜幻只好在外面拼命地拉扯着他,疼的刘满玉嗷嗷直叫。
“许镜幻你轻点行么?我是人,不是东西。”
“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是确实不是东西。”
“好啊你许镜幻,居然拐弯抹角地骂我,看我出去了不揍你一顿。”
说着,刘满玉便猛的吸气,把肚子收缩起来,拼命向外爬,许镜幻见状也更加卖力地拉。
正在二人推拉之际,一个声音在院中响起,“你们在这干什么?”
许镜幻愣住了,是父亲的声音。
他松了手,刘满玉也从缺口的坑里爬了出来,抬头一看,只看刘管家和许带着一众仆役站在自己身后,刘满玉吓地当时就哭了出来,只喊着再也不敢了。
许镜幻站在墙那边一时不知所措,听着父亲大声呼喝着:“逆子,出来。”
他心里矛盾极了,已经出来了,如果现在不走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了。但是如果走了,那刘满玉,甚至母亲,一定会因为自己而遭受责罚。。。
许镜幻站着一动不动,一直到有仆人来架着他回到许府也不曾变过表情和姿势,一直到父亲又拿出了他最趁手的长荆条一下一下抽到自己身上也不曾发出过一点声音。
父亲辱骂着,无非就是说厌恶看到自己这张脸,无非就是说母亲是个心怀鬼胎的娼妓。
他听得多了,这一切的一切仿佛也都无所谓了,他静静地躺着,承受着。
他看见天空真蓝啊,就好像母亲穿的那件靛蓝色的,用蓼兰染成的下裙。
也有点像自己袖口里放着的,那方梨霙落下的手帕上绣着的蓝***。
一下,两下,父亲不断地抽打着,嘴里说着:“求饶啊,你个逆子,混账。”
他看到天上好多蝴蝶,那些蝴蝶随着父亲的动作也飞来飞去,绕着他翩蹋起舞,蝴蝶离他好近,他想举起手捉住一只,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渐渐地他觉得天空变得无比明亮,眼前的一切正螺旋状地崩塌。他笑着闭上眼睛,眼泪和鼻涕混合着血液一起顺着下颌流了下来。
直到母亲的到来,她扑到许镜幻身上,替许镜幻承受着鞭打。嘴里大声喊着:“镜儿,快醒醒,赶紧跟你父亲求饶啊。”
许镜幻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见母亲正扑在自己身上,父亲正在一旁怒视着母亲,开口便称贱人,随后扬起手中的荆条便要打。
那荆条落下之际,突然地,许镜幻一坐了起来,一把抓住荆条,直勾勾地看着许铖芝。
许铖芝有点发愣,他第一次见许镜幻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愤怒,还有一丝。。。委屈?
“父亲。”许镜幻喊了一声,手里握着荆条从地上爬了起来,许铖芝松开荆条,和许镜幻面对面站着,看着他。
“爹。”许镜幻向前走了一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一声。由于太过用力,身上的伤口随之渗出血来,瞬间染红了他的衣服。
许铖芝的心情开始变得有些复杂,虽然他因为种种原因对许镜幻从小就厌恶,但是骨肉至亲,此时他的心中竟有些不忍。
正在许铖芝愣神的时候,许镜幻突然暴起,手中荆条直直地抽向许铖芝的脸,那力道极凶极猛,许铖芝的脸颊一下就红肿起来。
见状,许镜幻又笑了,这笑中三分癫狂,七分凄凉,纵使身着破衣,浑身血污,一头黑发不再整齐地盘在头顶,而是无状地散落在肩,犹如一只只保护着他的利爪。他的背挺的直直的,虽然浑身伤痕,脸上却仍然不带悔意。
许铖芝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有些疯癫的许镜幻,大喊着:“给我抓住他,把他们两个人都给我抓起来!”
得令如此,所有仆役一拥而上。
许镜幻和母亲反抗着,躲避着。
撕扯中,许镜幻看到母亲的头发散乱了,衣襟也破碎了,很快就被按在地上,昏了过去。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院中风沙走石,地上所有枝叶石子皆如漩涡状被卷到空中,定睛一看,那漩涡的中心站着那小小的,浑身血迹的人儿。
只见他左手掐天罡诀,右手使剑指,使的正是驭风术。
许镜幻?
许铖芝一脸不可置信,崔壬的驭风术,他怎么会?
“让你欺负我娘。”许镜幻稚嫩的声音大喊着,右手指天,那风更盛,院中碗口粗的枣树被刮的左摇右晃,大有立刻弯折之意。
院中众人再也站立不住,纷纷摔倒在地,有几个瘦小之人几欲被风吹上天。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喝:“停。”
那风随声而停,刮上天的树叶沙石纷纷落下。从门外走进来一青衫男子,来人正是许镜幻的二叔许麓芝,他面沉如水,似乎丝毫不为院中之事所惊讶。
许麓芝的眼神穿过众人,最终落在许镜幻身上。只见他仍直直地站着,眼睛也看向自己。
那一瞬间,许麓芝的心为之一振,那双眼睛的眼神超越了这眼睛主人该有的年龄界限,像一头在冰天雪地中觅食的狼一般,虽然饥饿,却充满野性地,倔强不屈地盯着自己。只有眼睛中一点点清亮的光,才让人觉得他有些少年的模样。
“刘管家,让大家先散了吧,这里我来处理。”许麓芝冲刘管家说。
刘管家看了一眼许铖芝,许铖芝点点头。刘管家一挥手,院中的仆役便跟着他离开了。
偌大的院子很快就只剩下许镜幻和母亲,以及许铖和许麓之四人
许镜幻经历过刚才一系列的事,早已经体力不支瘫倒在地。母亲这时也醒了,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将微微颤抖的许镜幻抱在怀里。
“镜儿,身上的伤疼吗?”许麓芝走到许镜幻身边,低头弯腰,温柔地对他说。
许镜幻躺在母亲怀里警惕地看着许麓芝,不说一句话。
许麓芝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杆笔来。那笔约六七寸长,笔杆由似乎是由青玉制成,端的是玲珑剔透。笔的整个笔身散发出青白色的光芒,仿佛有光从笔中反射出来一样。
许麓芝一只手掐诀,另一只手持笔在许镜幻上方虚空画了起来,笔尖所经过之处,皆有金光闪过。
他下笔如行云流水,一眨眼的功夫,许镜幻就被那笔所绘制的金色符咒所包裹住了,许麓芝左手轻推,那符咒登时旋转起,一丝丝地隐没在许镜幻的身体里。
许镜幻感觉到身体暖融融的,被打过的地方有些痒,低头一看,那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心中惊异于许麓芝的法术之高,表面却毫不仍然不带一丝痕迹。
只是许麓芝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重新低下头,眼睛尽量和许镜幻保持平视说:“这只是最末流的法术而已,你若要学,我可以教你。”
闻言,母亲震惊地抬起头来看向许麓芝,在一旁静默良久的许铖芝也站了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地喊了一声:“麓芝。”
许麓芝冲许铖芝摆摆手,眼睛依然盯着许镜幻,轻声说:“若你想学,拜我为师,我让你学尽天下你想学之法。”
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这次出去是想去找符家的那个女孩,她现在在竭梧山崔壬的府邸中,我可以带你去。”
“我可以自己去,不用你带。”许镜幻开口,言语倔强。
“哈哈哈,你自己?且不说竭梧山中有他布下的诸多阵法,就单凭山中时常出没的猛兽,就够你小命不保了。”
“我不怕。”
“你不怕?大话可谁都会说。敢不敢和我赌一把,我让你出府,你若三天之内找不到崔壬的府邸,那你就要做我的徒弟,心甘情愿地听我一切差遣。”
许镜幻身子绷紧,向前探了探身,脸向许麓芝的脸靠近了些,语调冰冷地问:“那若是我找到了呢?”
“那我就放你和你母亲出府。”许麓芝笑了,许镜幻发现他的眼睛不经意地瞥向母亲,而在听到这话之时母亲抱着自己的胳膊明显不自然地僵住了。
他心生疑惑,却不好明问,只得按下疑窦,反问道:“出府?这交易不公平。”
“公平?你现在这个样子可没资格跟我谈公平,再说了,你问问你母亲,这个交易对她来说是不是最想要的。”
许镜幻听许麓芝这样说,抬头看了看母亲,发现她正楞楞地盯着父亲看,连自己抬头看她,她都没有丝毫察觉。
“母亲。”许镜幻喊了一声。母亲有些恍惚,听见许镜幻喊自己,忙低头看向怀里的许镜幻。
在看到母亲的脸那一刻,许镜幻心中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看到了自己从不曾见到过的,母亲的眼泪。
从小到大,自己和母亲在许府都如是蝼蚁一般无人在意的存在,他们像是不受关注的,不被家主宠爱的两只孤鸟,圈养在笼子里,他们的自由与死活,早已无关紧要。
他们不被允许出府,不允许参加府中节日的庆祝,不允许出现在父亲的面前,自他记事起,母亲甚至很少出屋门。
不知是否是父亲授意,他们一直是住在下人房里,下人房冬冷夏热,常有蛇虫鼠蚁出没,自己小时候常被吓得哇哇大哭,这几年早已习惯了。
吃穿用度常常是没有的,更多时候都要靠母亲开垦的小菜园中的一些菜来充饥过活。自己渐渐大了,经常食不知饱,母亲又和府中的婆婆学会了刺绣,靠卖绣品赚取一些钱来供二人吃喝。
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多都开始读书了,自己只能靠母亲教自己识文断字。
即使日子苦如这样,母亲从来不曾掉过眼泪,甚至还经常告诉他,苦中作乐,其乐无穷。
可如今,母亲听到出府,竟然会哭。
他又看向父亲,发现父亲也在看着他们二人,父亲脸上表现出的心情不明,不像他平时的愤怒,也不像刚才打他时的阴狠,只是一种淡淡的,像是忧愁的感觉。
“想好了吗?输,拜我为师。赢,放你们出府,你想清楚。”许麓芝再次强调一遍。
“他还没经历过事,给他点时间想想吧。”母亲突然开口,声音细细地,温柔地说。
许镜幻看着母亲,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细细弯弯的眉毛拧在一起,像是两片被揉皱的柳叶。
“好,给他一天的时间,想好随时找我回话。”
许麓芝站直身体,又对许铖芝说:“大哥,我竭梧山还有事,先行一步了,有什么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议。”
说完,许麓芝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铖芝也没有多说什么,理了理衣襟,然后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许镜幻和母亲,转身离开了。
“母亲。”许镜幻喊着。
母亲笑了笑,轻声说一句走吧,便拉着许镜幻回去了。
院中物什凌乱地散落在地,仿佛还在告诉人们这里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时寂寥。
看不见的角落中,有人叹气,又有些听不真切。
人生仿佛在此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