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爷和苏彦和正在二楼的书房里喝茶。
见着苏彦琛推门进来,苏老太爷对他招了下手,又看向了对面的年青人。“当年百达通兴办初期,老张确实是出了些力,所以要说欠他一份人情也是有的。不过以老张的脾气应该不至于拿这件事来作由头,我看——这多半是张健安的主意。”
“如今张健安与东洋人正处得火热,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只是,”苏彦和停顿了一下,沉吟着道:“张老太爷与他终究是父子关系,咱们这样拂了他的面子,怕是连张老太爷也要给得罪了。”
应该是一送走了客人就来见老太爷,他会客时才穿的长衫还搭在座椅的椅背上。而在他右首的红木方桌上,一张大红请柬颇为显眼。
“今日那两人又来做什么?”苏彦琛绕过他,坐在他里侧的圈椅里,又随手将请柬拿了过来。
苏彦和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遇上他们了?”
“嗯,在大门外遇上了。”苏彦琛翻开请柬,一看到上面写着“东洋商会三周年庆晚宴”的字样,便一脸厌弃地丢开了。“所以这回,他们是拉了张允和来当说客?”
苏彦和拿起起自己茶杯,喝了两口。“不止。还有张老太爷。”
苏彦琛微感惊讶。“他不是回南边了么?又回来了?”
“人倒是没有回来。不过在张允和来之前,他先给爷爷打了通电话提了此事。”
老太爷眼睛微眯,沉吟着道:“老张这个人心高气傲、软硬不吃,又异常多疑,这次居然能劳动到他来淌这趟浑水,那位东洋商会的会长倒是有些手段啊。”
“此人是个厉害角色。”苏彦和接口道,“他到咱们汀州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各界但凡有点声望地位的,几乎有大半都与他有所结交。好在曾沧海死了,曾博文还未成气候,若不然还真是有些棘手了。”
曾家祖辈沾了点皇亲,家大业大,宗亲间的纷争由来以久。曾沧海坐镇时尚且也只能勉强压制,如今群龙无首,会发生什么事就可想而知了。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东洋人再怎么能干也无法调停大家族间盘根错结的矛盾。所以说,曾沧海必须死,也死得正是时候。
老太爷赞赏地看着眼前这位文质彬彬从容无波的年青人。铁血手腕,杀伐决断,魄力胆力兼有,也足够聪明,这么多年来,他一次都未让老爷子失望过。
不过,老爷子仍是不放心地又多叮嘱了长孙几句:“老张虽人在南边,但马洪和罗老七这两人当年都是他的手下,眼下应该也收到消息了。这次他们花了这么多心思,我看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你们可别掉以轻心了。”
苏彦和点头应下,苏彦琛伺机插进话来,“那只猫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也是张允和送的。这平白无故的,他送这个做什么?”
“是老张的意思。说是瞧着外形像你奶奶当年养的那只猫,便特意让张允和带来给我解解闷。唉,也真是难为他了!说起来当年那只猫也是他找来的呢。”
忆起旧年往事,老太爷心里有诸多感慨。不过他很快就将各种情绪抛诸脑后,随后便冲苏彦琛微抬了抬下颌,问及今早与惠中银行商谈的情况。
苏彦琛将会面的情况细述了一遍,末了又想起会谈中那位银行董事曾提到的另一件事,“他们打算收购美锦织绸厂,想让我们先代为商谈接洽。”
苏老太爷手里不急不缓地盘着一对狮子头,脸色有点儿不好看。
说起来他对西洋人并没有多大的恶感。相反,他甚至还是心存感激的。毕竟早年若没有金发碧眼的洋上司提携,或许也就没有现在声名显赫的苏家。故而之前在与惠中银行的合作上,只要不影响苏家企业的大局,他都尽量满足对方提出的哪怕是不大合理的要求,甚至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施以援手。他始终认为不论是官场还是生意场,都讲究和气生财,多个伙伴总比多个对手要强。
但现在看起来还是他小看了这些外来者的野心。
苏彦和为老太爷一手调教,老太爷顾忌的事,他自然也意识到了。“南屿的地绝不能让他们插手,这事我会想办法处理。至于那什么美锦织绸厂……”
“在城北的一个村子里。开办有两三年了。”苏彦琛解释,“老板就是汀州人,在创制绸布料上有些本事,可惜不大懂得经营之道,厂子一直半死不活的,没什么名气。”说到这,他顿了顿,放缓语速:“不过,据我所知,眼下他们已经有生意上门,未必会轻易答应。”
老太爷和苏彦琛都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并非是对这家制造厂的好坏或是生死感兴趣。对于他们而言,拿捏这样的小厂根本不值一提。而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向来是不会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口舌。
“曾家的那个秘密货仓也在城北。并且与这个美锦织绸厂在同一个村子里,两处相距不过数百米。”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那个秘密货仓就是个毒窝,不毁不行。可惜曾家和东洋人把那家染织厂围得像铁桶似的,他们先后派出了两三波人马,稍接近一些就差点打草惊蛇。
而这家美锦织绸厂,显然就给他们创造了一个机会。
苏彦和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扶手,“这事你回头就给子岳通个气,哦,最好让他下午找个时间来一趟,这事得好好筹划一下。”
而对于苏家,不只要应对这件事。还有西洋人对南屿那块地野心,东洋人可能的后手,以及对老张那些旧日手下的防范,都得有个稳妥的计划。
爷孙三人正谈着如何利用那几样让西洋人寝食难安的“失窃”的证据,门上忽然传来叩叩几声轻响。
“进来!”老太爷说。
进来的是大少奶奶——明樱,来唤他们下楼吃饭。
老太爷一看边上的座钟,笑道:“哟,都十二点半了,怪不得感觉肚子有点饿了。走走走,吃饭去!”
放下手里盘着的一对狮子头,边起身边笑着问大少奶奶:“小家伙吃了没有?”
“她不肯吃。”大少奶奶说话轻声细语,笑容也是温温柔柔的,很得老太爷的欢心。“说是要等太爷爷下去一块儿吃!”
“还是这小丫头最疼太爷爷!”老爷子笑呵呵地打趣,乐得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楼下的小人儿前一秒还乖乖巧巧趴在沙发上给那只猫顺毛,后一秒听到楼上的动静立马一骨碌起来,声音又脆又响:“太爷爷太爷爷,你看我的……”
还未来得及分享自己的喜悦,受了惊的猫已接连几个纵跃窜进了一旁的小客厅里,紧接着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苏彦琛本走在最后,一听见动静,急忙探身往楼下看。“好嘛,这才过多久,又开始大闹天宫了!——苏小囡,不许你再上窜下跳了啊!”音未落,人已跑下楼去。
“还好意思说呢,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不也没个正形。”老太爷望着幺孙的背影摇头直笑,又吩咐楼下的仆人跟进去把人看护周全。“要说这囡囡啊简直就跟阿琛小时候一模一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猴精似的!”
大少奶奶因为腿脚不灵便,什么都做不了,此时只能听着小客厅里传出的乒乒呯呯的声响干着急。“唉真是!这孩子太闹腾了!”
她暗暗自责着,一面看了看丈夫。然而对方一脸漠然,连个视线也没有给她一个。她咬了咬唇,黯然垂下了眼睛。
“闹腾些好啊!咱们苏家的孩子就是要闹腾些,才能叫人不敢小觑了。——你们瞧瞧,这多热闹啊!”老太爷走在前头,自是察觉不到身后的异样,自顾自地笑道:“你们两个若能给我再添几个小孙孙,那就更热闹了!”
就在这时,冷不防听到两声惨叫声,老太爷几人脸色俱是一沉。
走到小客厅门口,一眼就看见里头一片乱哄哄的。四五个人围着酒柜,一个被挠伤脸,一个手背上血渍斑斑,而罪魁祸首则被他们堵的躲在酒柜的角落里张牙舞爪的,怎么也不肯出来。
苏彦琛差人去拿长棍来,打算把它往外赶,大少奶奶急忙一把抓住。“别伤它!它不是故意要伤人的,它是受惊了。让我试试!”
不顾众人阻拦,大少奶奶走过去,低低唤了两声“喵喵”,那只猫居然一下子就温顺了下来。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苏小囡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妈咪,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大少奶奶抱着猫蹲下身子,温声对女儿说:“猫咪现在还没和你熟悉起来,所以你不要大声大嚷的。来,你看这样——它最喜欢这样揉揉耳朵,你多揉揉它。”
一旁的仆人看着不禁感叹:
“咦,这猫怎么一到大少奶奶手里就变得这么乖?”
“可不是嘛!刚才多凶啊!又抓又挠的,这会儿一点脾气也没了。看来大少奶奶和这只猫有缘啊。”
“大少奶奶好性子,连猫都喜欢她呢。”
老爷子自是不会理会这些,笑着转出了小客厅。苏彦琛折腾得满身是汗,也回屋换衣服去。
谁都没有留意到,苏彦和眉头紧蹙地望着大少奶奶和她怀里的那只猫,锐利的眼神里似有什么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