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曦和沈太太又呆了一会儿,谢宗灿就送他们回去了。
临走前,谢宗灿对福臻说,他还有事要去处理,之后就不过来了。
福臻不晓得他说的是不是实情。每回一忙完了事,他总是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匆忙离去。当然,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家里经营着几间铺子,自是不可能有多少闲暇时间。只是次数多了又这么巧,福臻偶尔也会疑心其中是不是也有自己先前对他说的那番话的缘故。
但他的离开确是叫福臻免了很多的困扰。当前的状况下,铺子众人意有所指的打趣,沈国曦夫妇有所期待的目光无不让她有些疲于应对。
然而,愧疚也是与日俱增的。
福臻是顶不爱亏欠人的。沈家的恩情,她拿余生来偿;苏三爷的人情,她心里也早作了决断;甚至那位云岫姑娘,她都有明晰的计划。唯独他——
他是不一样的!这个“不一样”让她进退维谷,让她不忍计较。
午间,待来客散去,福臻在铺子里置办了一席酒款待自己的裁缝师傅和伙计们。她实在是很庆幸先前没有因为经济上的危机辞退他们。这些时日多亏有这伙人的坚守,才免了她后顾之忧,令她不至于阵脚大乱。这份情她是记在心里的。
席散后,福臻便给沈佳怡摇了电话,约好时间地点,就离开了衣铺。
到的时候,沈佳怡已在那儿了,一见着福臻,便抱怨她来得迟。
两人叫了辆人力车,福臻正要对车夫表明去处,身边的沈佳怡已然抢先开口说了个陌生的地址。
福臻不解,“这是要去做什么?咱们不是要去市立医院么?”
沈佳怡没答,先急着问:“你有没有带钱出来?能不能先给我三百块。”
“怎么要这么多?”这个数目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能付好几个月房租呢。福臻微感讶异,但仍是从手袋里数出了几张递给她。“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么?”
沈佳怡低头把钱塞进手袋里,含含糊糊应了声,“我有一位同学得了重病。她家境不大好,我想给她送点钱过去。”
原来如此。福臻了然地点点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沈佳怡紧攥的手,不由得怔住。
这小妮子近来瘦得厉害,手背上皮包骨头,几乎都见不到肉了。但让福臻紧张的不是这些,沈佳怡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不,是她整个身子都在打颤。
呼吸也有些急促。福臻方才只当她是跑得急了,但照眼前这情形来看,恐怕不仅仅如此。
“哪里不好么?”福臻拿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又探进衣领摸了摸她的后颈,继而盖在她的手背上。这样热的天,她身上却到处都是凉津津的。
“大概是有点着凉了,不要紧的!”沈佳怡勉力笑了笑,一面不停地催促车夫跑快些。
目的地是一条冷僻小巷。福臻不放心,本想陪着佳怡一块儿进去,但沈佳怡执意不肯。福臻无奈只得在巷子口等她,约摸半个钟头后,才见她脸色苍白地从里头疾步出来。
这回福臻没容她多说一句,当即攥着人就往市立医院去。
谁知一下了车,沈佳怡驻足不前,说什么都不肯进去。
“你看——”她像是急欲证明自己无碍,双手摊开到福臻面前。“我已经好了!头不晕气也不喘。好端端的,你让大夫给我瞧什么!”
福臻仔细打量她:确实,适才叫人心惊的症状都消失了,脸色也好了许多。可也正因为此,才更显古怪。
“人都已经到这儿了,好歹叫大夫给你做个检查。”福臻耐着性子哄她,“你适才那副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幸好沈婶没瞧见,若不然她——”
沈佳怡没等福臻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你怎么这么啰嗦。”
“佳怡,”福臻拽回她想要转身的身形,换了种劝解方式:“要不——就让眉卿姐姐给你听听脉,若真无大碍,我们就回去。”
沈佳怡狠狠甩开福臻,整个人烦躁得不像是她。“我难道一点自由都没有么?你有什么权利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如此强烈的反应让福臻有瞬间的怔愣。她下意识追了上去,过往的那种不安感却随即翻涌了上来。这阵子她实在太忙,沈佳怡也表现得太安静太乖巧,以致于她完全疏忽了在沈佳怡身上出现的种种异常,只当她是因为父亲病重而难过而受刺激——但此时看来应该还有别的隐情。
市立医院附近有一个小池塘,边上的榕树枝叶繁密,将炽烈的光线一重一重地完全阻隔在了枝头上。两人驻足于树荫里,耳畔尽是蝉鸣起伏,聒燥得叫人头疼。
沈佳怡微垂着眼帘,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闹着要回去。
若说之前只是疑心,那么此时福臻几乎可以确定了。
“佳怡,”福臻艰难地开口:“你为什么不肯去医院?你好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们?”
沈佳怡紧抿着唇,依然默不作声。
“你该知道,有些事是——瞒不住的。”福臻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沈佳怡,嗓音都在止不住地轻颤。“真到了那一天,要怎么解释?沈叔和沈婶他们该怎么办?你好好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我都会想法子帮你的。”
沈佳怡低下头去,长睫毛盖住了她的眼睛。过了半响,她伸过手来捉起福臻的手,然后贴到她的小腹上。
“大夫说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更声道。
福臻闭了闭眼睛,虽然早有预料,内心还是感到了一阵绝望。
“是不是……是不是曾博文的?”
沈佳怡紧咬着唇,脸色颓败得几乎没有一点生气。
福臻不由得摇了摇头,简直无法理解。她才十八岁不到啊!她怎么能如此的不管不顾。更何况当时在凤鸣山上,明明她的痛苦与恨意都表现得那么强烈,那么旗帜鲜明。
“正月那时你是怎么说的——你是昏了头了么?你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还……”福臻忽而想起在长兴糕点铺前看到此人亲昵地搂着另一个女人的场景,一时间自责得恨不能打自己一个耳光。倘若当时自己上心一些,倘若当时就将此事告诉佳怡,或许她就不会犯下如此不可挽回的大错。
“大夫嘱付我前三个月务必要多留意,说我血亏气虚,若不小心的话兴许会出问题。”沈佳怡惨然嗤笑,“可你说奇怪不奇怪,不管我怎么蹦怎么掐,怎么糟践自己,它就是不肯下来。”
福臻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的生活向来简单得几乎乏善可陈,唯一略有见地的也不过是与裁缝有关的那些事,而此时乍然间对着一件本不该由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面对的事,说不慌乱不无措是假的。
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从她们身后走过,谈话中隐约听见“剧社”“游艺会”等字眼,许是说到兴头上,时不时就爆出争论声或是爽朗的笑声。
沈佳怡的目光追随着他们,露出了歆慕的神色,嘴里仍在自虐般喃喃道:“其实我也买了药的。听说至多吃两剂就能把它打下来。可是我不敢,我怕会被母亲发现。我又想,要不我就躲外头几天吧,等完了事再回来……可是我还是不敢,我怕我回来时就见不到父亲了……”
福臻心疼欲裂,伸出手将这个惶然无助的女孩儿揽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发,柔声地对她说:“别作傻事!嗯?别作傻事知道么?我一定会想法子帮你的。你容我几天时间,终归能解决的。”
“能么?”沈佳怡伏在福臻肩上,痛苦地呜咽着:“我真的怕极了!福臻姐,我不要它,我恨死它了。你一定要帮我,无论如何都要帮我……”
福臻拍拍她的背,“我会的。佳怡,你信我。”
或许是福臻的语气过于坚定,也或许是见识过她素来的行为处事,沈佳怡渐渐平静了下来。
福臻的一颗心却依然是没着没落的,但此时她不得不先安抚好这个无助的少女,还要编造了一套相应的说辞,为避免沈太太疑心,两人又到附近的西洋药房买了些治疗肠胃的药。
把沈佳怡送回家,敷衍完沈太太后,福臻又赶去了衣铺。铺子里的衣单积压不少,这阵子因着新铺子开业的事,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终于安定下来了,之前耽误的所有时间都得补回来。
这一忙,便是到天黑。许是昨日的病没好透,再兼着今日一刻不停地奔波,从铺子出来的时候,福臻又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四肢乏力。
福臻心里有数,大概就是又烧起来了,好在症状没有昨天那么严重,回去吃几味发散的药应该就无大碍了。心里这么想着,眼睛却习惯性地往一侧瞟了瞟。
福臻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可当再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时,却是有些欢喜的。
谢宗灿看了看左右来往的车辆,小跑着过来。“今日还顺利吧?”
“嗯,挺顺利的。谢谢你了。”福臻笑了笑。
“走吧,我送你回去。”谢宗灿略侧了身,示意福臻一块儿走,嘴里道:“正好给你看样东西,我想着你大概会感兴趣。”
福臻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同时也被他郑重却又有些兴奋的语气勾起了好奇心。
两人上了车,等福臻坐好,谢宗灿便递给她一个包袱,然后摁开顶上的灯。
福臻下意识地接过来,有点儿茫然。“这是什么?”
“你先打开看看——”
包袱里头是几块衣料,质地和花色都很新颖漂亮。
“我有一位朋友,与人合作开了间织绸厂。这是他们新出的样品,我觉得还不错,就带了些回来给你瞧瞧。”谢宗灿说。
“确实是不错!”福臻有些兴奋地摩挲着料子,所有的不适感似乎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了。“这个厂子是我们本地的吗?建在哪里?”
“就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差不多两个多钟头的路程。”
福臻心里一动,愈发的精神了。“谢大哥,方不方便为我举荐一下,我想去你朋友的厂子看看?”福臻双目灼灼地望着对方,热切地道:“不瞒你说,我一直都有做衣料生意的计划。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供货商。”
“这不用担心,一句话的事。我原也就是想来问问你的意思。”谢宗灿发动了车子,沿着大街一路前行。
“只是这间厂子规模小,样式与花色都不如那些大厂子多。”谢宗灿提醒道。
福臻笑了笑,“无碍。我也并不是什么花色都要。”
两人就着话题又商讨了一番,临到家时约好两天后,谢宗灿陪福臻走一趟。
福臻满心欢喜地一路琢磨着到了家门口。
一推门就去,便有一阵欢快的说笑声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