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了,福臻的脑仁都疼到像要裂开。
那天晚上沈佳怡断然否认了。关于出现在望江阁,关于那身衣饰,那些人,统统都与她不相干,她统统都不知情。
第二回了!
可是,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相似的人呢?只看那双眼睛,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分明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啊!
沈佳怡一直紧蹙眉头,神情因着福臻的各种疑问而诧异,而茫然,而困惑。以致于最后在她那双秋水一般的眼里流露出了的深切担忧。
福臻很清楚她在担忧什么。确实,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神志失常了。
她疲惫至极地揉了揉太阳穴。
她是真的尽力说服自己相信沈佳怡的话,从此心头石落下,万事大吉。
偏偏心不随已,直觉鲜明。万一是沈佳怡在撒谎呢?
越想越不安,越觉得思绪混乱,福臻实在耐不住,将桌前未完成的旗袍样稿一推,下了小阁楼。
此时已是晚上快十点钟了。主屋里头静悄悄的,只间或有一两声咳嗽声传出来。但楼道那儿的灯是开着的,那么沈家宇应该是回来了。
他这些天格外地忙。每日早出晚归,晚上通常都要到众人都睡下了才回家。但无论如何,福臻此时都想将这件事找他商量一下,她的脑子太混乱了,太需要有人给予她意见。
福臻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见门缝处果然有灯光照出来。上前欲敲门,竟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
“这帮人很谨慎,几乎不会直接进行交易。他们有一个很大很隐秘的交易网,象利通绸庄、至祥珠宝店里头都有他们的人。他们从这几处把货物以各种方式送到惠中银行那位埃布尔董事的住处,之后再由埃布尔的仆人出面与他们进行最后结算。”
“这是我偷拍下来的他们的账本和交易记录,你们看这些——他们甚至还收买了军警和缉私警疏通关卡。还有这些——他们这是在拿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去换取和西洋人的合作啊!”
“如今洋人在我们国内大肆倾销,每月单是从香港走私进来的货物最多时可达10多万吨。这其间的利益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而他们又正好做着运输的买卖,如此的便利又有这般天大的好处,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这是沈家宇的声音。
“这件事得刊登出去,民众有知情权。”这是另一个男声,亦不陌生,只是福臻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振兴,你把稿子先写出来,还有这些证据务必也要先收好。到时统统都要一并登出去。”
“总编辑那儿怕是通不过。但凡涉及那几大世家的报道,他都谨慎得要命。”沈家宇道。
“嗯,我明天先去找他谈谈。不行的话,就还是用我们的老办法。”那个男声道。
“这事非同小可。万一叫他们先察觉到了,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挠。”沈家宇的语气中有很深的担忧:“振兴,这帮人手段黑得很,说不定会对你下毒手,你千万要小心一些。”
“嗯,我明白,不过我不怕他们……”
……
屋内沉重又紧张的气氛似乎穿过眼前的门板,一直漫延到了外头。
福臻满身的焦燥被另一种更深切的,她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的感觉淹没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缩回欲敲门的手,转身离开。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见身后有门打开的声音,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这才晓得顾眉卿居然也在那屋里头。
“咦福臻,你也还没歇息呀!”顾眉卿走过来,温声问她:“你是来找家宇的吗?”
福臻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走了?快去吧,家宇在屋里头呢。”
“算了。你们在谈事,我不打扰了。”
“没关系。我哥哥和霍振兴你也都认得的,又不是旁人。”
福臻仍是摇了摇头。
“那你在这儿等着。”顾眉卿拍了拍她的胳膊,返身回去把沈家宇叫了出来。
“福臻,你怎么在这儿?”沈家宇看见她,微有些惊讶。到沈家七年多,这是她头一回来找他。“什么事?”
“你们先聊!我到厨房去给他们弄点吃的。”顾眉卿微笑地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下楼去了。
沈家宇将福臻从楼梯口拉进来了一些,以防不小心跌下去。“怎么了?”
福臻抬眼看他,“我原是有点事儿想找你商量。不过你若是不得空的话,那还是改天再说吧!”
“是要紧事么?急不急?”沈家宇问。
福臻也不晓得要怎么回答。对她而言,自然是要紧的,是急不可待的。但,适才他们谈论的事情相比,到底还是有轻重之别的。
“是关于佳怡的。还是改日谈吧,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也好!那明日我一得了空就去找你。”沈家宇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那我就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嗯。”福臻垂下眼帘,与他在楼梯口分道扬镳。
然而,沈家宇说的“明日”一直没有到来。
似乎是报社出了什么变故,他愈来愈忙,有几晚甚至都没有回家。问他到底出了何事,也不说,但瞧他的神情,形势应当是相当的不好。
福臻自是不会在这时候去添他的烦恼。她已经自作主张做了决定,沈佳怡的事,是真是假,无论如何她都要探清究竟。
与此同时,倒是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许是借了苏三爷的东风,铺子的生意果真是日渐好转了起来。衣单的数量几乎已超过了新年那会儿。若持续如此,那么当下的人手怕就不够了。
福臻与沈国曦商量要不要再招些人来。
铺子里的小伙计忽然小跑着进来,一脸的兴奋地小声喊着:“谢一一来了,谢一一来了!”
“什么谢一一?”沈国曦抬眼从老花镜上方看着小伙计,不明所以地问他。
“就是前阵子在我们衣铺一日一件,一共裁了九件衣料的那位谢先生啊!福臻姐,上回你不是说他若来了就告诉你一声么?”小伙计朝外指了指,“他又来了,就在外头,阿泰哥正招呼着呢!”
不提这事,福臻几乎都要忘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往外走。事出反常多半有妖,这事不弄个明白,还真是有点儿不安心哪!
“谢一一”就站在货架那儿,一身浅蓝色长袍,侧脸线条柔和,笑意也柔和。他安静地看阿泰将一块料子摊在他面前,听阿泰介绍这这料子的种种好处,偶尔点头附和,那样子认真得倒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谢先生,你又来裁衣料啊?”福臻朝他走了过去。
那人闻声看她,唇边的笑意一下子漾了开来。
这样的反应实在是过于热切了些,叫福臻很是莫名其妙,也不知源于何故。心里想着,便下意识留神地看了看对方,希望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却满目是笑颜温润如玉。
“嗳!我想做身褂子。不知道哪种料子合适,能不能劳烦你帮我挑一挑?”谢先生的态度礼貌又诚恳,说话也和气,但眼尖的福臻却发现他的耳朵红了。
福臻佯作未见,下意识斟酌了一下措辞,含笑道:“你别客气,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我有个提议你看妥不妥当:正好先前你订的还有几件我们没做出来,要不要拿一件出来改做成褂子,多出的钱款呢到时就直接从工钱里扣下。”
谢先生面露疑惑,有点儿小心翼翼地问:“是……是我订得太多了吗?”
“哦不不,”福臻忙解释:“你别误会!于我们而言,生意肯定是多多益善,哪有不乐意的。只是这服装的样式变化得太快,今日时兴了,或许隔几日又不时兴了。倒不如现做现穿。既花了钱,总要叫自己穿着舒心才好是不是?”
“哦是这样啊!我不大懂得这些。”谢先生有些窘迫地笑了笑,“那就听你的,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做吧,我不讲究的。”
许是对方的脾气太好了,福臻忍不住开了个玩笑:“可千万不能不讲究,若不然到时做出个四不像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会的。我信你们。”
福臻是太太太喜欢这样的主顾了。尊重人的同时还予以了信任。没有比这更叫人受落的事了。
福臻向来讲求以心易心,这使得她当下便暗暗打定主意要在这人的衣单上多费心思。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的这件褂子,我们就从你前阵子裁的那些料子里头拿一些出来做。阿泰,你改一下衣单,然后给谢先生过目。”
“这工期……”
“这是指最长所需的时间。不过我们会尽量早些完成。”福臻解释道。
“哦没关系,我不急着穿的。”谢先生似是怕福臻误会,语速略快了些,“我是想问一件的话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通常是要两天。我们会尽量快一些,不过这活计若是太赶的话怕会做不好。”福臻有些歉然地道,又想了想,“要不这样,我们每做好一件就叫伙计给你送家去,可以吗?”
“不,不用。还是我过来取吧。”谢先生说,耳朵再次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方便得很。”
待谢先生离开后,福臻仔细地看了看衣单,她很确定那上面的地址与他这个人一样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