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山的头上缝了七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又复查了一次,确认基本痊愈后,才重新复工上班。
李小墨很开心父亲恢复得这么好,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抓着大伤初愈的父亲大吵一架,多年后,当她长大成人回想起这段记忆,才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李崇山作为汽车服务中心汽修班的班长,按理说不应该用公家的设备和零件去帮私人修车。但他们车服中心的余主任偷偷找到他,让他帮自己的一个朋友保养一下车,并答应事成之后可以给他再提高一下待遇级别,让他享受正科级待遇。
李崇山一开始是犹豫的,但碍于主任的面子,加上李小墨马上中考,他已经答应女儿若她能考上城东中学,就给她买一台电脑,而这个正科级待遇所带来的工资和奖金的提升,则正好是他需要的。所以权衡之下,李崇山最后还是答应了余主任帮他这个忙。
修车不是个容易藏着掖着的活儿,车子往库里一停,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是不是属于车服中心的车。于是,李崇山挑了一个人少的大中午,趁着大伙都去吃中饭午休的功夫,让余主任悄悄把车开进维修车间,他争取两小时内把车好好保养一下。
这是一辆黑色的本田雅阁,一看就是当官的喜欢的车型,但李崇山没有兴趣知道这是哪位领导的车,只想快点干完活儿交差。跟余主任交接之后,他快速更换了发动机机油、机油滤芯、和清洁空气滤芯,又一一检查发电机皮带和雨刷片是否有损坏,做到一半时,车服中心内竟有人提前回来了,还径直往维修车间这边走过来。李崇山担心自己的行径被发现,匆匆把修车工具藏起来之后,躲到了雅阁旁边的一辆运输用的大卡车的车斗里。
来人明显对这辆陌生的本田雅阁产生了兴趣,围着看了一圈满足了好奇心之后,便打开大卡车的车门坐了进去。
李崇山听到动静,心中暗叫不好,想赶紧从车斗里翻下来,谁料还是为时已晚,车子启动时的惯性令他从车斗里直接摔了下来,头撞到地上的修车工具,登时血流如注。
开大卡车的同事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李崇山是从哪里冒出来,又是怎么摔到地上的。这时,余主任及时赶到,帮李崇山搪塞了过去,直接开车将他送到了他爱人崔永艳所在的城中卫生所。
一路上,余主任都在跟李崇山作保证,只要他不说出真相,自己就可以帮他弄个工伤的申请,再私下给他一些补偿款。李崇山觉得事已至此,他跟余主任已经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只好答应他后续被调查时,绝不把他供出来。
李崇山不知道余主任动用了什么样的关系来解决问题,只知道这个故事的版本后来变成了,他那天是在修理大卡车,他同事去开车时没看到他,所以阴差阳错地造成了事故。
在李崇山修养了半个多月,重新回单位上班的时候,余主任专门把他喊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外人看来,这是上级对下属的关怀,只有李崇山心里明白绝没有这么简单。
“老李,头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余主任招呼李崇山坐下,又殷切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李崇山头上的纱布不再像之前那样缠满半张脸,现在只是用一块小纱布盖住伤口,虽然缝针时伤口周围被剃掉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显得有些滑稽,但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
“好得差不多了,谢谢主任关心。”李崇山接过茶杯,客气地道谢。
“老李。”余主任说着看了一眼门外,不放心地把门关上,还上了锁,然后踱步到办公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来到李崇山旁边坐下,递给他,继续说道:“这是给你的补偿款,你收好。”
李崇山接过,打开信封粗略数了数,应该有五千块,他有些吃惊,道:“这……是不是太多了?”
余主任则摆了摆手,道:“你是因为帮我的忙才受的伤,给你补偿这点钱是应该的,幸亏你没有出什么大事,不然我这心里……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的。”
看着余主任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模样,老实巴交的李崇山心里竟有些自责起来,道:“不怪你,余主任,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我知道你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
余主任沉重地点点头,说:“老李,感谢你的理解,我就知道咱们中心只有你最值得信任……”
接着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李崇山犹豫着要不要提一下工伤申请的事,就听余主任主动说道:“老李,关于你的工伤申请……我有些情况想跟你说一下。”
“你说你说。”李崇山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咱们车服中心年底要去局里评选先进单位,你知道吧?”
李崇山点了点头,道:“知道,今年我们所有人的工作也都是按先进单位的标准来进行审核的。”
“对,为了这个评选,咱们单位已经准备很久了,领导的意思是今年务必要评选上,不能有闪失。”
“感觉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至少我们汽修班的工作做得还是很不错的。”李崇山作为汽修班班长,对此还是比较自信的。
“嗯,你们汽修班一直都表现得很好,有你这个技术过硬的老师傅带头,我向来都很放心……只是,除了这些成绩外,评先进还有一个标准,就是一年内不能出任何事故,哪怕是一个很小的事故都代表着这个单位安全意识淡薄,肯定跟‘先进’无缘。”
听到“事故”二字,李崇山心里咯噔一下,他终于明白了余主任说这番话的含义。
“余主任,你的意思是……我的工伤不能报了吗?因为报上去就等于承认我们单位出过事故。”
余主任此时又摆出之前那副十分愧对李崇山的模样,说道:“老李,这事儿怪我唐突了,之前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茬,前几天我向上面帮你申请工伤补偿的时候,领导说起来这回事,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一激动跟你说了大话,真是考虑得太不周全了……但老李,你放心,我已经跟领导再三确认过了,只要今年咱们能评上先进,明年开年我第一件事就是帮你去申请工伤补偿,你看怎么样?”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余主任亲口说出这些话时,李崇山还是难掩内心强烈的失落,他下意识捏了捏手中的信封,原来那五千块钱就是作为不能帮他申请工伤补偿的抚慰金,可要知道,若他这种伤情能申请到工伤补偿,那起码能拿到两三万。
李崇山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妥协。如果他去闹,那顶多闹个鱼死网破,他和余主任都不会有好下场,毕竟他用公家的资源去修私家车,本身就是违反规定的,更不可能申请到工伤补偿,而如果他再信余主任一回,那至少明年还有一丝希望。
“我……我没问题,就这样办吧,只是希望等今年的先进评完了之后,余主任能说到做到。”
“当然,当然,我一定会把你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儿,只要今年咱们单位能评上先进,那其他一切都好说了。”余主任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向李崇山保证道。
李崇山本打算起身告别,但忽然想起什么,又坐下问道:“余主任,之前你说要帮我提到正科级待遇的事……”
余主任恍然点点头,道:“对,没忘没忘,提级还需要你填一个表,但你这段时间受伤没有来单位,我想着反正离申请的时间还早,就没有专门去打扰你。放心吧,都记着呢,年底肯定帮你把申请打上去。”
余主任的承诺让李崇山如释重负,其实他追问这件事,更多地是为了回去好跟崔永艳交差。
自打李崇山受伤起,崔永艳心里就一直有气,她埋怨李崇山答应帮余主任做事没有提前跟自己商量,现在出了事故,还得三缄其口,偷偷摸摸地治疗,简直憋屈。虽然李崇山把余主任要给他提正科级待遇的事告诉了崔永艳,但这个精明的女人一眼就看出余主任是在给自己丈夫画饼。提级并不是说提就能提的,每年就那么一次机会,能不能成功还是两说,可给私家车做保养这件事是马上就要做的,风险都在明面上,余主任这明显是在利用李崇山帮自己做顺水人情。
之前李崇山需要静养,崔永艳也不便跟他发火,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催他上班后赶紧把工伤补偿拿到手,以免夜长梦多。可李崇山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工伤补偿竟要被推到明年去申请,为了能回去跟崔永艳交差,他只好硬着头皮向余主任询问要给自己申请提正科级待遇的事。也幸亏余主任表明了一定会帮忙的态度,这才让李崇山的心稍稍定了下来,至少他不用担心回去被骂得太惨了。
都说“世界上没有怕老婆的男人,只有因为爱老婆,所以才尊敬老婆的男人”,这句话在李崇山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外人看来,崔永艳漂亮、能干,有学历、有才华,嫁给李崇山确实是亏了,而李崇山自己也认为能娶到崔永艳是很大的福分,所以家里大小事都听她的。
当年,李崇山和崔永艳是单位的大姐介绍相亲认识的,李崇山70年代初就到了油城,崔永艳晚几年才来,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希望能找个石油工人结婚,以家属的身份落实个工作,再帮她把户口从江西的山区转到油城来。
那时候的油城放在整个中国来讲,都是效益很好的国企单位,只要能成为正式职工,就等于拥有了铁饭碗,穿有劳保,吃在食堂,平时的生活用品单位都会定期发放,孩子上学也是享受义务教育,在日常生活方面,基本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因此,有很多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油城钻,哪怕是到油城来做生意也显得比其他地方容易,因为油城人民似乎花钱都很大方。
崔永艳从江西共大毕业之后,原计划也是作为会战工人的家属,顺理成章地来到油城工作和生活,但谁知后来中途出了变故,她只能自己想办法留下来,否则就要被赶回原籍。
崔永艳一直拼命读书为的就是能走出大山,出人头地,眼下她肯定不愿意再回到山区。因此,她托了各种关系,找人在油城帮她介绍对象,只要对方愿意娶她,那她就可以继续作为家属留下来了。
当然,有文化也有目标的女性,眼光都不会低,即使崔永艳再想留在油城,也做不到对另一半毫无要求。但她这个要求并不是希望对方多高多帅多有钱,而是希望对方在油城有稳定的工作,为人老实憨厚有责任感,还有一条就是要足够喜欢她。
单从这三个方面讲,李崇山那真的是不二人选了。而崔永艳在相亲了好几个小伙子之后,也确实最终选择了对她一见钟情的李崇山。
李崇山个头还没崔永艳高,脸上总是带着憨厚可亲的笑容,虽然学历不高,但是技术过硬,年年是技术比武的标兵。按照崔永艳的话说,在跟李崇山相亲的那一天,她就下定决心要跟这个男人处对象了。
那天见面时,崔永艳对李崇山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例行公事地跟他在食堂一起吃了顿饭,互相聊了一下基本情况,但临近尾声时,崔永艳突然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支钢笔不见了,在食堂里大概找了一下也没有找到,她只好作罢,悻悻然回了当时暂住的居所。可谁知当晚,李崇山就冒着大雨来找她,说自己找到了那支钢笔。
原来和崔永艳分开后,李崇山专门跟同事换了班,按照崔永艳当时随口一说自己下午走过的路线一路找过去,终于在一个公交站旁找到了那支钢笔。他怕崔永艳着急,便连夜给她送了过来。看着李崇山被雨水淋得湿了半边身子的窘相,还有他脸上真挚的笑容,崔永艳被深深打动了。她虽然很喜欢这支钢笔,但也没有到丢了钢笔就不能活的地步,可李崇山却认为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就一定得帮她找回来。
崔永艳甚至没有来得及请李崇山喝一口热茶,他就匆匆离开了,嘴上说着要回去加班,可崔永艳明白,他是因为知道自己借住在朋友家,肯定不太方便接待外人,所以找个借口主动离开,也避免让崔永艳感到尴尬。
李崇山的这一系列行为都让崔永艳感受到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尊重和喜爱,她也相信如果日后跟他在一起,只要他有一口吃的,就定然不会让自己饿着。
事实证明,崔永艳赌对了。她和李崇山在见面第三次之后就决定去领结婚证,一晃十几年过去,现在女儿李小墨也已十五岁,可李崇山对崔永艳的宠爱和敬重,始终如一。
崔永艳虽然看中李崇山的老实本分,但也经常生气他太过于老实本分,领导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该到维护自己利益的时候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而崔永艳每每想去帮他出头,他都竭力阻拦,一方面不想被别人说他凡事靠老婆,另一方面也不想跟同事之间闹得太难看。
为此,崔永艳没少在家里跟他吵架。但说是“吵架”,其实一般也只有李崇山挨骂的份儿。这次瞒着崔永艳帮余主任的朋友给私家车做保养,李崇山也有点儿想自己做一次主,给崔永艳一个惊喜,让她夸几句的打算,可谁曾想最后正科级待遇没捞到,还在脑袋上缝了七针,差点跟家人天人永别,这能不让崔永艳气极吗?
能熬到李崇山伤口拆线,又在家躺了好几天之后才把满腔怨气发泄出来,已经算是崔永艳对他最大的宽容了。这一点李小墨看不懂,可李崇山却是心知肚明的,因此他也早就打定了主意,等崔永艳发泄完,就态度诚恳地认错,并把自己打算一上班就找余主任追问工伤补偿和待遇提级的计划和盘托出,只为求得妻子的一丝谅解。
而这个工伤赔偿被推到明年,待遇提级也模棱两可的结果,仍旧让崔永艳十分不满,她嚷嚷着要去找余主任讨要说法,李崇山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给私家车做保养这件事,李崇山本就理亏,加上这车子的主人到底是谁,他们都不知道,万一牵扯出什么大人物,那李崇山就里外不是人了,说不定还要被迫去背所有的锅。现在至少他实打实拿到了五千块,再加上他们家的积蓄,给李小墨买台电脑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至于其他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崔永艳冷静下来之后,觉得李崇山在这件事上确实比她考虑得周全,他们说到底都是油城最普通的工人,没钱没背景,能踏踏实实活着就是最好的状态了,如果去闹,也许结果只会比现在更糟。
于是,在对李崇山进行了新一轮长篇大论的训斥,并让他保证以后做任何事都必须提前跟自己商量之后,崔永艳终是不情不愿地将这一页揭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