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潋滟,正是出门的好时候,姜弥原本约了郁华枝去京郊雁归山赏景,却不知何故,方才匆匆派小厮上门递话,今日她家中有事,便来不了了,改日一定向她赔罪。
郁华枝本已经收拾妥当,吩咐好了马房的小厮,忽地听了这话不觉有些恹恹,又想着今日闲来无事,总得找些事情打发晨光。
桌案上放着郁卿川送来的游记,她随手翻看,见书中记载京郊雁归山有种特产的醉风竹,竹身较软,色质清白,她便起了念头,“不知以这醉风竹为材制纸,可会有不同的效果呢?”
想着今日左右无事,那便去雁归山瞧瞧吧,春景不待人,若竹子不成,吟赏一番烟霞也不算辜负,想定便出门去了。
一路上,瞧着城内城外皆有秩序,并无流民歹人作乱,倒也算是安稳。郁华枝若有所思,“这般光景,算得上乱世么?只怕真正乱的,是人心吧。”
明微歪头看着小姐,似乎有些不解,“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郁华枝颇有耐心,开口解释道,“你现在瞧着京城的样子,仿佛与萧国入侵之前并无两样。京外传来的消息也说以北并无暴动,反而在萧国治下十分平稳。这无论怎么看也不像出乱子了。但包括父亲在内的朝臣,如今心思各异,有投靠了萧国的,也有誓死效忠元贞的,百姓心里也在权衡,哪个君王能让自己过得好。所以我说,眼下乱的是人心。”
明微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如此,小姐我明白了。”
郁华枝轻笑,看着马车外风景变幻,复又开口,“红尘往来,我们都是过客罢了,谁又能一直观世间沧海桑田呢?”
不觉间马车已驶入雁归山中,至半山腰间便不好再往上,郁华枝便同明微下车步行。
山林葱葱,半遮掩住小路,颇有曲径通幽的妙处,顺青石子路走了许久,便瞧见了一旁成片的竹林。
风声送来阵阵涛声,竹凭借风势摇摆,似醉后身姿婀娜的美人,郁华枝呆呆望了许久,“名副其实,果真是醉风竹。”
待她走近细看竹子,在手中抻了抻,不觉点头,“我觉着用这竹子制纸,应该能成。”
说罢郁华枝命明微原路回去,带小厮过来砍些放马车上带回去,自己便四处逛逛。
一个人在这山里多少有些幽静,不知怎的,总觉得瘆人,郁华枝正欲原路返回,四周竟凭空出现几个黑衣人,手持凶器,周遭并未见家中侍女小厮的身影,郁华枝心下慌乱,但面上仍努力稳住,不欲露怯。
她眼中清明,沉声开口,“我乃朝中重臣之女,家中侍卫就在附近,你们若动了我绝对逃不了,几位壮士今日若放我一马,明日便有万两银票奉上。”
按理来说听到这话凶徒应有所动摇才是,几人却愈发逼近郁华枝,一时间利刃齐齐出鞘,寒光闪进郁华枝的眼眸,她再也绷不住心神,正欲大喊救命之际,一道身影翩然出现,片刻之间黑衣人脖颈应声而断,偏生一滴血都未沾到,真可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1]。”
郁华枝循声望去,正与那人眼神对上,一袭黛色衣袍,衬得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更清亮,皎如玉树临风前[2]。
见自己救下竟是郁华枝,赫连羽一时也有些怔愣,她心里也暗道,怎会有这么巧合之事,但他站在眼前便是一道让人不忍挪开眼光的风景。
郁华枝方受了些惊吓,脚下有些虚浮,被脚下石子一绊便向前面摔去,闭上了眼睛却没等来意料之中的疼痛,而是跌进了透着竹叶清香的怀中,两人相望无声,几阵清风吹动衣袂。
赫连羽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像寒潭清泉似的,格外好听,他略显紧张地问道。
“可有伤着了?”
郁华枝从怔愣中回神,自己不知怎的便摔进了他怀里,自觉羞赧,赶紧起来整理衣裙,微欠身向赫连羽行了个礼。
“今日来雁归山赏景,不觉走到此处,谁料遇到了凶徒,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赫连羽怀中还留有女儿家身上的余香,林中鸟鸣才唤回他的思绪,见他轻咳了一声,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只是姑娘下次出行还是要多带些侍卫才是,眼下的世道可并不太平。”
郁华枝缓了缓,心下稍安,“公子说得有理,我本想着此处定是个文人雅士居所,竟不成想是相识之人,倒是巧了。”
赫连羽不知想到什么,有些犹豫,但还是缓缓开口。
“姑娘可是在下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若不嫌此处简陋,不妨到寒舍喝杯茶缓缓神,也算在下尽一番地主之谊。”
郁华枝还收着他的玉佩,如今见他相邀便欣然应允,“我原本就有些渴了,若公子不说我也是要来讨杯茶喝的,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明微此时才回来,郁华枝便让她去马车旁候着。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跟着赫连羽朝山坡上走去。
拐个弯便见不远处有个小院,三面竹树环和,小股溪流穿院而过,既有烟火气,又不失雅致。想着他以此处为居所之人与醉风竹比邻,当是极为风雅之人。
赫连羽侧身将郁华枝请了进去,他面上不显,实则心里忐忑,像这种主动请姑娘品茶的事他向来没做过,如今贸然相邀,也算得上是脑子一热,也不知道怎么的,只觉得自己若不开口,她便随时会离去,他心里竟有些……舍不得。
郁华枝进了院子便由他引入了水边的亭子,见茶盏齐备,炉上正煮着水,想来他方才就是在此处,难怪能及时出现相救,她暗自庆幸,感慨自己运道好。
二人相对而坐,郁华枝瞧着低头煮茶的玉面公子,又环顾四周,见屋舍尚新,便好奇问道,“这处院子瞧着到没什么年头,不知可是公子新建的。”
赫连羽半起身给郁华枝添茶,开口道,“姑娘猜得不错,确是去岁末才建的,在下见此山风景极好,便在此辟了个院子。”
郁华枝挑了挑眉,“上巳节见你时,你并未告知姓名,不知是何身份,如今又在这离京城不远的山中辟院,你还真是个谜。”
赫连羽闻言眼中漫上笑意,不答却反问,“姑娘独自往山中来,寻常女子恐怕也不会答应在下如此冒昧的邀请,可见,姑娘也是个妙人。”
郁华枝略歪着头,皓月般的纤手扶着香腮,笑道,“你这可是在拐弯抹角的说我轻浮?”
赫连羽正色摇头,“姑娘万不要多想,在下并无此意。”
郁华枝摆了摆手,“无妨,我我不拘俗礼,本就不在乎这些个细枝末节。总也想着人生短短几十年,若不能遍赏山川江河,倒是辜负了。只是现下我这样……也出不了京城,便只得先在周遭逛逛了。”
赫连羽闻言一顿,抬起眼眸问道,“姑娘可是想游历四方么?”
郁华枝点了点头,拿起茶盏轻抿一口,“不错,只是很难吧。”
赫连羽往炉中添着炭,情绪不明,“看姑娘的气度打扮便知,应是贵家女子,如此想来确实不易。”
郁华枝轻叹,无奈开口,“世人皆有不得已,我是如此,不知公子可有不得已呢?”
赫连羽靠回椅背,眸中透着竹影,“在下自然也不能免俗……”
赫连羽想了片刻才复又言道,“家中对我期许甚高,我虽不愿做,却也是骑虎难下,时至今日,竟是难以脱身。我来山中也不过是想找一清净之地,不被打扰须臾也是好的。”
郁华枝听了此言也有些感同身受,“我不愿做的事情,却因为父亲……我总也不能随心所欲。听公子此言,竟也与我同病相怜,合该以茶代酒共饮一杯才是。”
赫连羽闻言举起茶盏同郁华枝轻轻一碰,“虽世事无常,我却仍想祝姑娘心想事成。”
郁华枝绽颜一笑,眸子亮极了,似满天星辰尽皆揉碎,散进了她的双眼,“我也祝公子能摆脱桎梏,终能随心所欲地活一场。”
一杯热茶下肚,心里也暖暖的,赫连羽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笑过了,今日竟同个仅两面之缘的姑娘说了许多,心下不禁纳罕。
郁华枝转头盯着赫连羽,总也感叹,这张脸自己不是第一次见了,到现在还是觉得好看得过头,半点不似真人,“这位公子,你是真的不打算告诉我,自己叫什么了么?”
赫连羽心中实在犹豫,她若是知道自己便是攻打她元贞国之人,只怕会转身就走。他此前便一直对身份避而不谈,现下不说倒也不妥,思量再三才开口。
“姑娘唤我殊玉就好,在下家中世代经营镖局,如今来了京城行事,倒比不得高门显贵。”
郁华枝不以为然,“高门显贵也未见得好,烦心事一样不少,还处处受限。倒不如似镖队,走南闯北反而自由些。”
她喃喃道,“殊玉?”
赫连羽耳力极好,自然是听到了,便歪头看着郁华枝,“嗯?”
郁华枝见他目光灼灼,赶忙错开了视线,只觉亭中热了几分。赫连羽瞧她耳朵红了,暗道还是姑娘家,总还是会害羞的。
他便转移了话题,“我时常会来山中坐坐,姑娘不妨来山中多逛逛,在下既视姑娘为友,这点茶叶还是煮得起的。”
郁华枝点头应了,“你可喜欢喝酒?若是喜欢下回来的时候我便捎上来,山中品酒,别有一番风味啊。”
赫连羽挑眉,“那先谢过姑娘,在下便等着一饱口福了。”
郁华枝不知想到了什么,略有些失神,“我家里还放着两壶雪映红,本想着故友归来之时便起出来为他接风,既用不上,便拿过来同你喝了吧。”
赫连羽面露疑惑,“姑娘的故友……只是不知为何用不上了?”
郁华枝轻叹了一口气,怔怔望着山峦,“故人已逝,尸骨不存,葬身北疆,天地为被。”
赫连羽略低了头,试探地问道,“姑娘的好友可是因萧国而亡?”
郁华枝轻点螓首,“你应该也听说过,他叫沈云疆,骠骑大将军沈亦为便是他父亲。”
“我曾答应过他,待他归来之时,定要带上酒前去为他接风。如今想来却是恍如隔世。”
赫连羽这才知晓,她同沈云疆竟是好友,心下五味杂陈,缓缓开口,“沈家一门骁勇善战,着实令人敬佩。然斯人已逝,姑娘还是要节哀才是。”
[1]李白《侠客行》
[2]杜甫《饮中八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