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过七日,沈云疆今日将动身,携五千兵马前往北疆,因沈云疆不愿张扬,母亲也只是在府门前送别。
行至城外,沈云疆便见一袅娉婷身影立于长亭下,不用想便是郁华枝。沈云疆心下一暖,从马上跳下,快步朝她走去。
郁华枝将食盒放在桌上,刚把沈云疆最爱的雪映红递过去,二人指尖相触,沈云疆流连于杯盏,不禁自嘲,自己何时也成了这般优柔寡断。
郁华枝收回手,看着他认真开口,“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但山高水远总有相见之时,北疆风沙虽烈,愿千里之外你我也能共赏一轮明月。”
沈云疆闻言十分动容,“说得好,之前我答应了你一件事,如今你也答应我,待我回来之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可好?”
郁华枝一笑,嫣然无方,“好,待你回来我便还带上雪映红在此迎候。”
沈云疆起身离去,上马后深深望向郁华枝,两旁郁郁葱葱,一片绿意,衬得她愈发明艳。
沈云疆紧勒缰绳,终是出发了,军队过处尽是飞扬的尘土,就如同这滚滚红尘,俗世之人往来其间,终是不知所踪。
如今正值萧国明渊朝十五年,国力虽仍不及元贞国,但自太子慕寒之册立东宫之后,萧国不断兼并周边小国,蒸蒸日上之势也不可小觑,这一点镇守北疆的沈亦为感受只怕更深。
几月前慕寒之大婚,娶了萧国宰相之女楚筠,萧国众人皆知太子钟情太子妃楚筠多年,二人琴瑟和鸣,大肆举办婚宴自然不在话下,更扬言东宫自此唯有楚筠一人,不再纳侧妃侍妾,足可见其偏爱。
萧国不似元贞国盛夏难耐,此时天气宜人,宫中传来欢笑之声,“高点,再高点。”
婉转的女声传入耳中,至于声音的主人,东宫之内,除楚筠之外不做他想。
园中楚筠正惬意坐在秋千上,催促身后之人将秋千荡高,身后的男子温柔缱绻,满眼尽是情意,“筠儿且坐稳了,若掉下来就是我的不是了。”
楚筠笑着挑眉,调皮道,“太子殿下身份高贵,妾岂敢怪罪于殿下。”
慕寒之俯下身子,楚筠颈侧都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惹得楚筠一阵心痒,他耳语道,“别人自是不敢,但筠儿是例外。”
东宫众人仿佛习惯了这样的日常,都低眸屏息,不敢扰了这蜜里调油的神仙眷侣。慕寒之余光见东宫掌事官在一旁候着,便知道有事要奏。
楚筠从善如流,“殿下有事便先去忙吧,妾也趁这个空闲去备些吃食,待会给殿下送过去。”
慕寒之微笑着点了点头,帮她理顺鬓发后才缓缓离开。楚筠平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波澜不惊,与刚才娇羞的小女子模样截然不同。随后带着侍女去往厨房,略吩咐两句便回寝殿歇着了。
而此时东宫的书房内,慕寒之正面色沉静地看着刚收到的密函,若有所思,“沈云疆带兵往北疆来了,莫不是元贞国有所察觉?”
说罢便唤来侍从,“去,宣赫连羽入东宫。”
半个时辰后书房门口便传来脚步声,慕寒之斜靠在椅上随手处理着奏章,并未抬头,来人一袭绀青色衣袍,不疾不徐迈入殿中,朝慕寒之行礼,
“微臣赫连羽参见太子殿下。”
慕寒之这才放下手头的事,走进虚扶起他,透进殿中的日光正巧洒在赫连羽的侧脸,连脸上细碎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此时他抬头才看清他的长相,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浅褐的瞳仁让人看不清情绪,立于殿中却似远在江湖。
说起这位可是萧国有名的人物,萧国镇国大将军赫连啸长子,十岁持枪上战场,已随父征战六年。但他似不染纤尘,自带舒阔之感,两种矛盾的气质却在他身上巧妙融合,让人直赞,好一个少年郎。
此时便听太子缓缓开口,“殊玉,以你我的关系是不必在意这些繁琐礼节的。今日我召你来是听闻沈亦为之子沈云疆带了五千兵马往北疆来了。”
赫连羽闻言沉思,“殿下是担心元贞国对我们起疑了?”
慕寒之点了点头,“不错,否则并非战时,何故将沈家父子都派往北境守着。”
赫连羽心下计算兵力,“微臣以为此举虽反常,但元贞国若真起了疑心,想必也不会只增兵五千,若是殿下不放心,微臣便亲自到边境打探一番。”
慕寒之拍了拍赫连羽的肩,“本宫就是这么打算的,你我是多年同窗好友,也只有你去我才安心。”
赫连羽垂眸称是,“微臣定不辜负太子所托,尽早查探出结果来。”
赫连羽行云流水地坐下,侍者在其身旁桌案上了茶水,他信手端起茶盏,在鼻尖细嗅,一举一动皆悠然自得,慕寒之瞧着他的样子,忍不住调笑,
“这几年你是拒了一桩接一桩的亲事,连本宫的皇妹你也照拒不误,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你的眼。”
赫连羽微扯嘴角,细品了这盏茶才开口,“微臣只愿萧国江山永固,万民各得其所,至于微臣的小事且不必放在心上。”
慕寒之笑着叹了口气,“若是真遇到了你心仪之人,你也说不出这番话了。”
二人复又聊了许久后赫连羽方才离开,太子转身问道,“太子妃现下在做什么?”
侍者躬身回道,“回禀殿下,太子妃正等着殿下一同用晚膳。”
慕寒之闻言自顾自地笑了,“走吧,可不能让本宫的太子妃久等了。”
此处便是赫连府所在,煊赫森严的府邸令人不敢直视,过路行人都不由避让,时刻昭示着赫连家在萧国的尊贵。
赫连啸英武善战,其子赫连羽也天资卓然,不遑多让,更与太子慕寒之情谊深厚,胜似手足。萧国人人皆道太子温润如玉,将来定是贤君,想来赫连家此等尊荣绵延百年也不在话下。
赫连羽离宫后便径直回府,听闻父亲母亲正在侧厅等他用膳,便快步走入,给父母见礼,“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劳父亲母亲久候。”
母亲胡氏面色温和,赫连啸略点头便吩咐下人,“那便上菜吧。”
侍者端着一个个食盒入厅,陆续端出正冒着热气的菜肴,瞧着十分精致可口,色香味都是上佳。下人噤声垂眸,恭敬地摆放食具,三人用膳,竟连低咳都不闻,食不言寝不语,在这样的世家规矩更是森严。
三人静静用膳后,复又上茶漱口,父子二人入了书房才渐闻人声,“今日太子殿下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赫连羽闻声答道,“是为着沈亦为之子沈云疆带五千兵士来元贞北疆的事,太子殿下担心元贞国察觉了我们的意图。”
赫连啸思索了一番,手略摩挲着桌案,“那太子殿下是命你前去查探了?”
赫连羽扯了扯嘴角,“正是,儿子明日便出发。”赫连啸闻言点头,“嗯,确实该谨慎为上,那你便趁此机会整饬一下军务吧。”
“儿子明白。”
赫连羽正欲离开,却又被赫连啸叫住,“殊玉,你是我赫连家的儿子,为父对你寄予厚望。你要牢牢记住,心中时刻都要记着萧国子民,更要永远忠于太子,无论何时绝不可有异心。”
赫连羽眉头轻蹙,“儿子明白,这些话父亲叮嘱过许多次了。”
他退出来后,便翻身上了房顶,此处是赫连羽常待的地方,熟捻地露天躺着,眼睛望向远方的天空,喃喃道:“赫连家儿郎的责任么?只可惜我不是游鱼飞鸟,自有天高海阔……”
心内郁结,竟无人可诉,唯有寄情佳酿,邀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此情此景,不知千里之外何人共赏。
白驹过隙,不觉已过了一年多,这一年里郁华枝倒未闲着,山陵公子的纸花样频出,纸质更加上乘,一纸千金也不在话下。到如今她已攒下不少家底,足够上等人家数十年的花销了。
一年里,沈云疆给她寄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加之书信往来,驿寄梅花,鱼传尺素[1],不时给郁华枝说说边塞趣事,无一字提及思念,满纸却尽是牵挂。她展信看完,不免有些伤怀,
“你这番情意我可如何偿还?若是两情相悦自然是好,只是我并无此意……只希望你能遇见个与你情投意合之人吧。”
言罢郁华枝便想定,不再频繁给沈云疆回信,“边塞风沙便如利刃,愿你能冷静些时日,你若知我意,我们的友情方可长久。”
正出神时,听侍女进门通报,竟是姜弥过府来了。郁华枝才起身胡乱收起了信件,姜弥便进屋自顾自地坐下,满脸期待地盯着郁华枝瞧,“近日有收到他的信件吗?”
郁华枝微叹了口气,“自是有的,只说近日在北疆狩猎,得了极好的彩头,猎得一匹白狼王,便将皮毛做了大氅穿。”
原来当日沈云疆远赴北疆后,姜弥便来寻郁华枝,同她诉说了种种心事,她这才知晓姜弥早已对沈云疆已芳心暗许,因他突然前往北疆,难免伤怀,
“那日我初见他之时,正是皇家秋猎,我在河边寻你不见,便胡乱走着,忽见对岸那抹孔雀蓝的身影翩然出现,他朝着我的方向拉开弓弦,我正惶然失措,便见那只箭射中了我身边不远处那只野狼的眼睛。自那时起,我便……”
郁华枝略显惊讶,“竟还有这事,你从未同我提起。”
姜弥羞涩一笑,“我当时心虚未定,不知该如何同你说。况且我知道你兄长同他交情甚好,说了怪难为情的。”
郁华枝轻叹,“你可知皇后娘娘有意为庆佳公主招他为婿?”
姜弥眼中透出几分失落,却又突转欣喜,“本来听了这茬话我是难过的,我如何能同公主抢夫婿,但他既在这个时候请旨离京,必也是不满意这门亲事的,那我便还有希望。我也同父亲母亲提了,父亲本就忠君爱国,时常把家国大义挂在嘴上,自然也十分欣赏沈家数十年如一日地守卫北疆,便当即同意了,待他回来就去讨沈家的主意,现下母亲也时常过沈府与他母亲走动……”
姜弥娇羞地低下头,“想来他是记得我的,我虽模样不如你,但长得也并不差,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总是可以的吧。”
郁华枝有些欲言又止,转念一想,若是沈云疆同姜弥一处倒也算得上是良配了,便没再说什么。
姜弥突然想道,“他既同你兄长交好,那应该会有书信往来,你帮我打探一二,也好叫我时时知道他的近况。”
郁华枝不好同姜弥说出二人的交情,难免惹她误会,况且自己对沈云疆并无男女之情,何苦说出来引她多思。便不时将沈云疆来信的内容告诉姜弥,至于未来如何,郁华枝并无法预料。
[1]出自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