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自前厅出来,郁卿川便打着呵欠回房休息去了,今日起得早,只怕明日不到正午他是不会起床的,也难怪在京城中有个“南柯公子”的诨号。
郁华枝同郁晏欢缓缓走着,她看着姐姐柔和的侧脸忍不住开口,“姐姐,你还记得母亲的样子吗?”
郁晏欢闻言一顿,抬头望着被云半遮住的月亮,“自然是记得的,这些年父亲几乎没提起过母亲,但我却从未忘记。”
郁华枝了然,定定地望着姐姐,“小时候我常缠着你问母亲,你却总也不愿说,想来是从前我还小,你不愿惹我伤心,今天姐姐便给我讲讲吧。”
郁晏欢点了点头,寂寥地开口,“我们的母亲是永宁侯府嫡女,才学相貌都是京中翘楚,而当时的父亲却只是刚考中进士的贫寒子弟,父母早亡,没有任何根基可言,怎会被如日中天的永宁侯府放在眼里?不过是因为当年重阳灯会母亲出门赏灯,父亲一首《重阳赋》艳惊四座,也入了母亲的眼。”
“二人情投意合,虽家中百般反对,但母亲还是毅然嫁与了父亲。凭借着姻亲关系,父亲官运也算亨通,后来又有了我们兄妹三人。只是因外祖父病逝而家中并无子息,便选了旁支的子侄过继,承袭永宁侯府爵位,后来……外祖母也相继离世,侯府与母亲关系就愈发淡了。父亲一直苦心经营,意在权位,对母亲日渐冷淡。她离世前曾同我和大哥说过,父亲冷心薄性,这辈子她选错了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叫我们一定要记住她的教训。”
听完这番话,两人默默许久,郁华枝眼神中有些茫然,“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父亲或许从未喜欢过母亲,有的只是利用,又或许喜欢过,但那些个喜欢也是建立在外祖父提携之上的吧。”
“姐姐你知道,我一直对父亲没什么期待,为了平步青云,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自然不能依靠他。也是因为这个,我这才想法子制纸,攒一点积蓄,至少以后日子也不难过。”
郁晏欢轻叹,“我知道你对母亲印象寥寥,也因你年纪尚小就没细说,现下说开了也好,你我也少了些顾忌。”
“我学着掌家是因为我害怕,怕若真的无人料理后宅之事,父亲会娶个续弦的主母,到时置母亲于何地,我们三人又如何自处呢?”
两人越说越觉凄凉,如此交谈竟能让夏日的夜间透出凉意。
郁华枝苦笑,“若非良人,何苦托付,枉为他人做了嫁裳,母亲的殷鉴不远,我们也该擦亮了眼睛才是。”
郁晏欢摇了摇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始终是父亲,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如何能拒绝呢?”
郁华枝瞧着槛外池中的涟漪,出了神,“如今的情形,只得奋力向前,日后有转机也未可知。”
两月之后,京城已入初夏,春花纵谢,但城中芙蕖骨朵摇曳生姿。
眼下时兴诗会雅集,从王公贵族到秀才举人,不拘什么季节,皆好吟诗作赋,若四韵俱成,外再捎带点意境,友人少不得是要夸上几句:文采甚佳,腹有诗书的。
百姓观莲,只觉莲花浑身是宝,既可食用也可入药,可不会说什么:平池碧玉秋波莹,绿云拥扇青摇柄[2]。
京中尚文之风气由来已久,故而笔墨纸砚的生意兴隆,尤其是以山陵公子为代表,外间传闻山陵公子所制的纸工艺极为复杂精巧,若略点饰金箔花瓣或以香料熏蒸入纸,则市价更高。
物以稀为贵,京城中人无一不以用山陵先生的纸写诗作画为谈资,若不是纸张数量有限,京城其他纸铺也只怕生意寥寥。
而此刻的山陵先生正面带喜色,坐在铺子后门的马车上数银票,这厚厚一叠少说也有三千两,郁华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几日纸卖得不错,还要多谢掌柜周旋了。”
纸铺的掌柜略躬身站在马车旁,闻此言喜色不禁漫上眉梢,“正是呢,如今每日家都有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厮上门下单,我只说山陵公子的纸不易得,数量也有限,叫他们且先等着,若有了便放出消息去。即便如此,不到半天,刚到的纸便卖完了。我这铺子的生意从没这么好过,还要多谢您照顾小店生意呢。”
郁华枝闻言将二百两银票递给掌柜,“掌柜的有心了,近来我正研究些新样式,七日后差人送来,你也先卖着看,若卖得不好咱们再议。”
掌柜笑着接过银票,“您的手艺怎么着都是好卖的”。
他恭敬地目送马车驶出小巷,“我可得日日烧高香,希望这位财神爷永远往我店里送纸,我这以后的生意可就都不愁了。”
从纸铺出来郁华枝便吩咐小厮驾车往芙蕖池方向去了,今日姜弥约了郁华枝出门赏莲,说是李太傅家的小姐攒了局邀她们二人同去,郁华枝原本疲于应付,但又怕姜弥有话同她说,便也应了。
马车行至岸边停下,郁华枝见岸边姜弥在岸边的渡口立着,便带着侍女明微走了过去。姜弥见她来了,正准备快步去迎,却不知何故有些踌躇,待走近后便挽着郁华枝上了渡口边的小船,
“我愿是有话同你说的,但大家都在湖心亭,现下就等你了,故而少不得要过后再慢慢说。”
郁华枝拂了拂她的手,“无妨,宴散了再说也是一样的,先好好赏莲吧。”
二人说罢小船便到了湖心亭,众人见二人走来,李小姐拉着郁华枝左看右看,连连感慨,
“怪道自那日留春宴后总听姐妹提起你,如今一见我真真是明白了,果真仙女似的人物。前些时日得了稀罕吃食,大家可都是头个邀你的,你倒好,今日着了凉,明日不爽利,可真是个没口福的,如今终于肯赏脸来我这儿了,也算得上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吧。”
众人齐笑,郁华枝也只得说,“那日留春宴姐姐因风寒未至,其实皇后娘娘预备的吃食岂不是更胜一筹,这么说来,姐姐更是没口福?”
“不过,这有无口福还真说不准,这不,再过些日子我们众人便都有口福了,到时候来和姐姐讨口酒喝,你可别不依啊。”
人人都知道留春宴所谓何意,当时李小姐因已定了亲自是避嫌不便前往,此时骤然被郁华枝打趣,她当即脸就红了,直笑骂郁华枝是个无赖,她自然笑着应了。
观芙蕖池的景致,西面远山有些许雾气缭绕,池中几尾游鱼穿梭,摇晃的荷叶落下几滴未干的露珠。
姑娘们兴致高昂地聊着香丸的制作工序,从采摘花叶到收集四时露水,虽十分繁杂却也不失闺阁情致。
郁华枝略带笑意,赏景,又观人,这样的良辰好景,这般快乐的姑娘们,不知日后可能如旧?
日色渐晚,姑娘们各自散去,姜弥原打算与郁华枝一道乘车离开。可不巧姜弥家中小厮前来传话,母亲让她赶紧回府,只怕是有要事商议。
郁华枝宽慰道,“你且先回去瞧瞧,若是有事倒耽搁不得,左不过这几日得空我便去找你,到时再细说吧。”
姜弥无奈,又担心着家中那头,故二人只得道别回府。
郁华枝正欲上马车,却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循声看去,见一个红衣少年策马而来,夕阳洒在他的面颊,眼神清亮却又带几分炽热,襟带夹着青丝随风飘起。
远处山峦映衬,只留身后略扬起的尘土,只是郁华枝没想到这个画面在此后在自己心里记了很久。
郁华枝站在马车旁含笑望着沈云疆,待他走近才开口,“不知怎的,刚刚总有一种与你久别重逢的感觉。”
沈云疆挑了挑眉,“你整天忙这忙那的,自然是没空见我了,今日若不是我听说你出门,特意来堵你,不知什么时候你才能想起我这号人物。”
郁华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却是看着看着远处缓缓开口“近日颇有感触,总觉得人生似蜉蝣般,短短数十年,竟也不知今后是个什么情形。”
沈云疆眉头微皱,有些担心,“这是怎么了?”
郁华枝近来听了母亲的往事,心里总有些郁郁,看着今日的姐妹欢声笑语,不免想到曾几何时母亲也是满怀憧憬、一心嫁给意中人的豆蔻少女,怎料所托非人。
转念又一想,世事难料,人心易变,又岂能事事顺遂,只能珍惜眼前的兄姐和一众好友而已,活在当下,或许今后有另一番天地。
郁华枝顿了片刻,笑着望向他,“沈云疆,你能答应我件事吗?”
沈云疆心跳漏了一排,心想郁华枝是不是开窍了,有些心猿意马,神游天外之际差点结巴,“什……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
郁华枝吸了口气,“人来世上这一遭,总是要离开的,或早或晚。若将来我先走一步,你可会来送我?”
沈云疆突闻此言有些惊愕,但看着郁华枝的神情,还是认真盯着她道,
“我答应你,若是你先走,我即便远隔千山万水,必来相送。”
其实他未说出口的话是,“若是你先走,我怕你孤单,是黄泉碧落都会陪你一道的。”
郁华枝无奈笑道,“是我痴了,怎突然说这个。许是近日闻得陈年旧事,心思有些不定。”
沈云疆牵着马与郁华枝一同走着,听闻此言便道,“眼下天色未晚,听闻鹤栖楼上了新菜式,颇为精致可口,有道荷香圆子我料想你会喜欢,一起去尝尝吧,你心情或许就好了。”
郁华枝一向于吃食上十分上心,有了可口的菜品自然是要去尝鲜的,便携侍女明微上了马车,沈云疆则上马随行。
[1]出自《氓·氓之蚩蚩》
[2]出自张文潜《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