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雨后初霁,天空略带几丝青色,檐下雨滴未干,滴落在垂丝海棠枝头,摇摇曳曳。
眼下虽已是暮春,然春色尚好,京城王公贵族竞相出游,鲜衣怒马笑骂而过,马蹄捎带的泥水尽数落在街边百姓的粗布衣上,似浓淡的墨迹,点点斑斑。
内宅女眷不便抛头露面,一时间便只见街上满目宝马香车,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春风似个小贼,急急钻进马车,郁华枝悠然转醒。不知是不是借了几缕梨魂梅魄,她生得冰肌玉骨,浓淡相宜,尤其是那双眼睛,抬眸时似瞥见人间芳华,尽是潋滟光辉,眼角一颗泪痣更显眼波婉转。
她微抬眼朝窗外看去,见侍女明微同别家小厮打了照面,那边的马车调转车头,让自家马车先行通过。便缓缓放下帘子,默默思忖。
今日京城的公子小姐扎堆出门也是有些缘故,皇后闻得春色尚好,便依照前朝的例子办场留春宴,遍邀京城四品以上官员家眷于京郊皇家园林赏花。
虽说是邀各家赏花,醉翁之意倒是人人皆知,这是要为太子掌眼挑选太子妃了。今日出门时,郁华枝的父亲对兄妹三人耳提面命,一定要在皇后娘娘面前留下好印象,尚公主的尚公主,嫁太子的嫁太子,满脸喜色地看着他们,仿佛自己已然成了未来天子的老丈人。
“佛祖在上,信女愿……吃素一月,只求皇后娘娘看不上我。”
侍女明微见郁华枝闭着眼喃喃,便噗嗤一笑,“别家小姐都烧香拜佛,只为得皇后娘娘青眼,小姐倒是反着来。不过小姐就吃一个月的素……诚意会不会不够啊?”
郁华枝悠然开口,一本正经地道,“明微啊,你想,我这么一个每顿都喜欢吃肉的人,若能坚持一个月素斋,那便已经是极大的诚意了。”
“至于婚嫁之事,我从未想过要嫁给太子,更不愿嫁给父亲挑中的人,从未谋面又何谈喜欢呢?更何况,我们这个父亲……”
言及此郁华枝面露讥诮,无奈轻笑,“所以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待准备万全,我们……便跑。”
明微素来知道自家小姐表面上进退得宜,颇具大家闺秀风范,但私下离经叛道的事儿没少干,但她从小服侍郁华枝,感情深厚,自然是小姐去哪她便跟到哪,便笑着应了。
路旁街道上正是兴盛之态,路旁的茶棚水汽氤氲,熏得路人面上微红,不时传来小声交谈,“照我说,如今我元贞国国力强盛,周边除了萧国这两年渐强,其余都是疥癣之患倒也不足为惧。”
同行之人点头,“正是,今上励精图治,功在社稷,可谓四海之内无不心悦诚服,八方皆来朝,就算是如今势头正旺的萧国,也未必放在今上眼中。”
另一人冷哼了一声,“若不是今上这十几年来厉兵秣马,收服周边强邻,这些王公子弟焉有这样的好日子过,成日家声色犬马,毫不以修身养性,尽心国事为己任。但唯一的儿子却是个草包,不堪大任。今上总不可能寿与天齐,他们也不想想,这般的好日子还能有几日?”
闻言同行人皆变了脸色,急道:“翟兄慎言,这种话可万万不敢胡说。”
说话人败了兴致,索性闷头喝茶,几人就此无话。
这个时辰,只见春归处侧门外各家马车停下,各府家眷鱼贯而入,受皇后娘娘之邀前来,皆眉目含笑。
说起这处园林原名景明行宫,先帝时因颐春皇后酷爱赏花而建,后颐春皇后正是于此崩逝,先帝罢朝多日,极是神伤,故将此处改名“春归处”,以感怀亡妻。
这样的场合自少不了寒暄,前朝与内宅千丝万缕,各家夫人也都是千年的道行,遇到姻亲故旧、夫君政敌,曲意逢迎、拍马叫好、笑里藏刀,五花八门的技能看得人两眼一翻。
不少宾客已经落座,此宴以曲水流觞为景,男宾居上游,女宾落座下游。虽说男女有别,但元贞国也不因循守旧,男女之间来往没有太多避讳,只要不出格,那就万事大吉。
行宫门口迎送的女官原瞧着门口马车寥寥,以为宾客毕至,正准备回身,却忽见不远处驶来两辆马车,车旁一位公子御马随行,颇有几分闲庭信步之感。
女官纳罕,“这是哪位贵人家,竟来得这样迟,幸而皇后娘娘还未至,否则岂不失礼?”
女官言罢赶忙迎过去,见是吏部侍郎郁文亭家中女眷,眼神一闪。行至门前,马车里的侍女掀帘下车,手略抬起,便将车中人稳稳搀扶下车。
这位小姐容颜姣好,一袭浅紫色织金海棠裙衬得人柔美至极,而那位公子也把缰绳递给小厮朝这边走来,“晏欢,出门走的急,邀贴你可带了?”
郁晏欢闻言轻点螓首,转过身微微欠身,将邀贴递给女官道,“吏部侍郎郁文亭家眷,受皇后娘娘之邀前来,劳烦姑姑久候。”
女官笑着摇头,“这都是分内之事,我不敢托大,公子姑娘请随我来吧。”
女官说完侧身请二位进去,见两人并未跟上,而是望着后面那架马车。此时郁华枝也飘然下了马车,直到三人入了门,女官才晃过神来。
只见身旁一个小宫女凑上前去,小声开口,“姑姑,那位小姐生得真好看啊。”
女官缓缓点头,“我在禁中服侍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品貌,只怕九天神女也不过如此了,这样的人品,也不知道今后会落去谁家。”
小宫女连连点头,“姑姑,想来太子妃之位便是她的了吧。”
女官转头睨了宫女一眼,“禁中谨言慎行的规矩你都忘到云外去了吧,仔细着祸从口出。”
小宫女连忙告饶,女官恍若未闻,便让小宫女退下了。
因着皇后娘娘还未至,席上众人相谈甚欢,公子们的话题多是围绕诗会雅集,或是马球蹴踘,偶有促狭的便聊聊同青楼花魁娘子的风流韵事。
而姑娘们齐聚一堂聊着些京中时兴的胭脂水粉、面料首饰,又或是聊聊张家的二小姐非要嫁给李家的四公子,而四公子早已有了心上人的轶闻。
聊得正欢,却见门口有几道身影,原以为是皇后娘娘驾到,但待众人屏息细看时,才看清楚是两位小姐和一位公子。
尤其是中间这位姑娘,云鬓花颜,衬得满园芳华尽失了颜色,春风细细,卷起一阵桃花雨,落英缤纷之下更显她灵动之美。
众人见此景象,一时怔住,不知言语。倒是郁华枝绽颜一笑,
“给各位赔礼了,我们兄妹马车坏了,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故而来迟了,望诸位见谅。”
直到三人徐徐入席众人才缓过神来,而这旁郁卿川一出现就有人将他拽了过去。他挑了挑眉看着来人,“怎么?几日没见你这么想我?”
沈云疆轻瞪了他一眼,“谁想你了,我只是奇怪今日为何华枝也来了,往日这种场合她可从未出席。”
郁卿川闻言无奈,边打呵欠边道,“原本我们都不想来,前几日父亲提起我也只是含混过去,想借故推脱掉便是,但今日晨起父亲却一改常态,非命我们前来,紧赶慢赶差点迟了,否则我还能多睡会儿呢。”
沈云疆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或许是你家两个妹妹快到议亲的年纪了,家中有无主母掌家,做父亲的也难免要多操点心了。倒是你,都十七了还拖着不议亲,再这样下去,仔细你爹收拾你。”
郁卿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闲云野鹤,生平唯一的爱好便是睡觉,难不成我还能找到一个也爱睡觉的娘子?不过……你说的有理,两个妹妹过两年便要议亲了,提前出来见见人也是好的。”
他说着却忽地转过身来瞧着沈云疆,“你也小不了我两岁,家中想必也在帮你掌眼挑娘子了,不然……从我的妹妹里挑一个,娶到你家去?”
沈云疆家中世代从武,父亲沈亦为乃云贞国骠骑大将军,这几年边境安定,虽还未上战场历练,但眉眼也已有坚毅之感,一袭墨蓝长衫,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但就是这位少年,此时耳朵竟红了个透,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郁卿川自顾自地朝前走去,道:“你同我幺妹华枝的交情甚笃,平日又谈得来,她的品貌自是没得说的,放眼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你娶了她也不算亏。”
此时沈云疆总算缓了过来,只是脸上微红,“你身为兄长,怎能随意拿妹妹做筏子?我同华枝是朋友,你可勿要再混说了。”
郁卿川一愣,“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你那么认真做什么,走吧,咱们入座吧。”
女宾那方倒是言笑晏晏,笑声银铃般阵阵传来,沈云疆闻声望去,见郁华枝正与新结识的小姐们畅谈。
因早年间父亲外放,家中儿女随郁文亭去了不少地方,郁华枝便挑着奇人趣事给京中贵女们讲,不消一刻钟,小姐妹们纷纷有了相见恨晚之感,见此情形沈云疆嘴角都带上笑意,少顷才转身回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