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已过,宁武关稳如泰山。南院枢密使将攻城不力的将领当众鞭笞杖打,以示军威。
草原部族的将领们内心暗恨不已,回营后暗中商议,纠集剩余的数千兵马,连夜反出大营,往阴山方向退却。
南院枢密使闻报大惊, 点起一万精兵,随后紧追不舍。
草原部族的兵马虽少,但个个骑**湛,与北莽军战了几场,不落下风,且战且走一路退到阴山一带。
那里是草原部族的势力范围, 北莽追兵不敢深入,只得原路返回。
宁武关守将精明机警, 探知形势有变,点起烽火台篝火,与雁门关守军同时出击,合攻北莽西路军,北莽军锐气尽丧,人心惶惶,根本无力应战,只抵抗了半日便全军败退。
幸好北莽军平时治军严厉,训练有素,败走时井然有序,保持整齐阵容,这才避免了全军溃败的局面。
当然,河东路详细战况,探报里并没有说明。但对于天朝大军而言,无疑是喜上加喜。
呼延大将军继续道:“秦虎、张峻等人正在招兵买马,招募壮丁,扩大军力。同时圣教军分兵西进,威胁北莽后方多条粮道。北莽人如鲠在喉, 不退不行了。”
荣亲王问道:“大将军以为,北莽中路大军是战是退?”
呼延大将军道:“王爷胸有成竹,何必问我?”
荣亲王暗骂一声老狐狸,其实他出京之时,皇上已有指示:谈为上,战为次。北莽国力强大,兵多将广,天朝不想耗费国力,长期征战。
他想了想,说道:“单州城已成鸡肋,估计他们也打不动了。不打的话,姑且一谈吧,给双方都留一个体面。可难就难在:怎么谈?”
呼延大将军道:“听说萧赤里的尸身已送返北莽大营,我们卖了一个人情,就看北莽那边有什么反应了。明日如果他们继续休战,就说明他们也进退两难。到时候我们再派人过去不迟。”
荣亲王道:“好,就这么办。王老大人那边,我去想办法说服。老大人可是一心要趁胜追击, 跟北莽人拼个你死我活的。”
呼延大将军道:“北莽军实力犹存, 再加上北莽狼主亲临前线, 打下去只能两败俱伤。休战和谈,对两国都有利。”
单州城这边热闹非凡,北莽大营这边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无敌的长生军居然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人人敬仰的少帅也死了,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北莽的将士失魂落魄,如在梦中。
入夜,萧拓营帐灯火昏暗,昔日威风八面的统军使脸色灰白,躺在床上,闭目静养。
一阵凉风拂过,有人掀开门帘入内。
萧拓猛地惊醒,眼前一名红衣大汉负手挺立,气度威严,正是北莽皇帝本人!
萧拓挣扎着要下床行礼,北莽皇帝却上前几步,将他扶住坐好,温言道:“统军使身体不适,不用多礼。”
萧拓道:“战事不利,萧某父子愧对陛下的重托。”
皇帝摆手道:“不怪你们,是朕过于心急了。我这几日总是回想起太后的面容,她老人家临终前的嘱咐真是金玉良言啊,可惜朕过于冒进,没有听进去,方才导致今日这种局面。”
萧拓苦笑道:“陛下莫非有了退兵之意?”
皇帝默然半晌,说道:“太后说过,大国之争,轻易不要大举兴兵。朕思来想去,悔之已晚。现在大军军心涣散,进退失据,想问问统军使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萧拓道:“指教哪里敢当。陛下,目前还有一个办法,可保我军全身而退。”
皇帝扬眉道:“哦?你说说看。”
萧拓低声道:“陛下,我三路大军尚有二十多万兵马,实力不容小觑。这几日南朝人进攻并不积极,说明他们也顾虑重重,不敢放手一搏。他们送还萧赤里的尸身,本身就表明了想要休战和谈的态度。”
皇帝道:“你说的有理。不过,怎么谈?让谁谈?”
萧拓道:“陛下,只要我军不主动出战,估计这两日,南朝那边肯定按奈不住,自会主动派人前来试探。我们先拟定谈判的人手,准备好足够的筹码和对策。”
皇帝点点头,心中大定。
忽然有人在账外朗声道:“要谈可以,先听我一言。”
北莽皇帝和统军使萧拓深夜密谈,营帐外亲兵团团围守,戒备森严,居然有人轻易近前,大声发言。两人俱是一惊,待看清来人的面目,心下却是一松。
来人黑衣长袍,黑发黑须,丰神俊朗,飘逸出尘,正是北莽国师也律台。
皇帝诧异道:“前线紧张,国师何以亲身到此?”
国师目光灼灼,说道:“战事即国事,事关我北莽国势及数十万将士存亡,既然陛下来了,我又怎能不来?”
皇帝脸色有些尴尬,说道:“朕和统军使刚才的对话,国师都听见了?”
国师道:“都听见了。”
皇帝道:“我们正商议和谈、退兵之事,国师以为如何?”
国师道:“我不懂军事,怎样和谈,怎样退兵,陛下和统军使大人拿主意便可。不过,现在我中路大军新败,西路大军又发生内乱,如果仓皇撤走,只怕将来我军面对南朝军,会心生怯意,一蹶不振。”
皇帝大悟,萧拓凛然,问道:“依照国师的意思,先想办法提振士气,再议和谈?”
国师傲然点头。
皇帝沉吟道:“两军再战一场,我们胜了再谈?”
国师摇头道:“不用妄送将士性命。我听说对面南朝的国师也到了单州,此人深得南朝皇帝信任,在朝野威望极高,我已命手下弟子送去一封战书,明日与她阵前论道,一决高下。”
皇帝大惊道:“万万不可,国师乃是我北莽柱石,若有什么闪失,朕怎么向死去的太后交代,怎么向满朝文武还有数十万大军交代?”
国师微笑:“天人之道,坐而论之,与凡俗莽夫的流血争斗不同。陛下不必担忧。”
皇帝素知国师言出必行,何况战书已经送出,无可挽回,权衡之下只好应允。
第二日,北莽军依照国师指示,在两军大营的野外空地中间,搭起一座硕大的大棚,四周和顶部用白色布幔覆盖,作为论道之所。
北莽军和天朝军又在大营中架设高台,双方皇帝、统领、大将及重要官员坐在高台遥遥观战。
两国国师都在武道修行和天道修行方面,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和境界,他们之间的对决,会用何种方式进行,最终胜负又将如何,无人知晓。
北莽国师也律台坐在一辆华盖大车中,前面由一名大将手持大纛引路,二十名骑兵左右护卫,缓缓出阵,朝大棚驶来。
与此同时,天朝国师的辇车也离开大营,不紧不慢朝大棚进发。驾车的乃是单州的马军指挥使,辇车两侧,同样有二十名御林军骑兵护驾。
两车同时抵达大棚,国师下车现身,一人黑发黑袍,面色肃然,一人头戴莲花冠,身穿道袍,面带淡淡笑容。
国师被两国军民当做神明一样膜拜,此刻齐齐现身,两军将士忍不住高呼道:“国师威武!”“国师威武!”
两人命护卫的将士驾车后撤百步,然后相视一笑,步入大棚。
白色布幔遮住了众人视线,这一场绝世论道,无人可以亲眼目睹、亲耳听闻。
大棚之内,摆放着两具蒲团,相距五丈左右。两人分别端坐其上,相对无言,各自入定。
外间天色晴好,秋风乍起,吹得布幔摇摆不定。
也律台跏趺坐姿,两手平放腿上,仰放于下腹前,右手放置左手之上,拇指指端相接,摆了个禅定印。
口中忽念一咒,喝道:“咄!”四周的布幔瞬间凝住不动,好像被人用手紧紧扯住。大棚顿时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天朝国师一身道袍朴素之极,仅在衣袖及下摆绣了数道金线,显得华贵不凡。她微微一笑道:“国师神通,遮蔽外面耳目,不知可否消除心中杂念?”
北莽国师修炼的乃是西域密宗,当下道:“诸相外相,何必分内外?”
天朝国师道:“道心如一,道生万物,所以既有一,也有万。”
大道至简,两人短短几句,暗含机锋,直指天地至理。
天朝国师嘲讽对方倡议论道,心有执念,不似修心养性之士所为。
北莽国师以佛法禅理回击,言道凡人外物,六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切皆是虚幻,所谓执念,也是空相。
天朝国师以道家学说反驳,说虚无中也有道,道在万事万物中,万物既有不同个性,也有统一共性。
北莽国师大为惊奇,亦大为欢喜,说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国师?教主?还是道长?”
天朝国师道:“我法号玉虚。”
北莽国师施礼道:“道长好。”
天朝国师还礼道:“先生好。”
天朝国师脸上绽放出春花一样的娇笑,说道:“先生既然不论胜负,不为生死,缘何到此?”
北莽国师叹道:“你我置身的地下,数日来不知浸透多少也律氏部族的鲜血,老夫身为也律一族,不能不来。”
天朝国师格格娇笑,笑得花枝乱颤,说道:“原来先生身入地狱,降妖除魔来了!”
北莽国师道:“善哉,老夫也有心魔,不入地狱,心魔难除。”
天朝国师掩嘴笑道:“先生不妨摆个降魔印试试?”北莽国师欣然道:“很好。”
他右手覆于右膝,指头触地,摆出一个触地印,也称:降魔印。刹那间,大地为之一震,大棚内空间微微颤动,一道磅礴内力夹带着隆隆声威从地底汹涌而至。
那种力量之强之烈,莫能抵御,即使前面有无数夜叉罗刹恶鬼外道,也要避其锋芒。
天朝国师大笑:“魔即圣,圣即魔,阴生阳,阳生阴,看我的大日如来罡气!”
一股无形无状的真气从天朝国师身上涌出,或者说,天地间本来就充盈着无穷无尽的阳气,国师以身为熔炉,将之调动,转化,发出。
大日如来罡气如同熊熊烈火,一发不可收拾,迅速将降魔印的凶猛内力包围,切割,融化。
片刻,地面恢复平静,地底下的隆隆声渐渐消失。
北莽国师脸色一白,随即恢复正常,说道:“阴阳二气闻名已久,果然神妙。”
他右手上举至胸前,掌心向外,五指伸展,施出一记无畏印!
这一次,他面相庄严,双目露出悲悯的神色,醇厚内力形成一堵巨墙,缓缓前推。
天朝国师拈起兰花指,朝外一弹,阴阳二气凝集成一束,如箭飞至!这束至纯至精的真气触碰到气墙,随即化入,消失无踪,与气墙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然而北莽国师脸色再变,双手急忙变换手印,交叉放到胸口,施出金刚吽伽罗印。
此乃手印中最精妙的不动明王护法印!
可惜阴阳二气来得更快,瞬间穿过气墙,他的手印尚未施全,一丝真气已从胸口侵入,这边天朝国师口中叱道:“无妄火!”声音刚刚发出,
那一丝真气便在北莽国师体内轰地炸开,好像一点火星掉落草堆,瞬间燃起冲天大火。
北莽国师大惊,猛地回收所有内力护住心脉和内脏,阻止无妄火真气在身体内流窜,他转攻为守,那道强劲的气墙自然消退殆尽。
北莽国师一边压制体内的无妄火,一边施出各种手印,发出一道道强横的无形内力,不断向对方攻击。天朝国师将阴阳二气运行到极致,至阴至柔的真气灌注到指尖,轻描淡写,以柔克刚,将纷纷飞来的无形内力弹开。
两人斗了数招,心中各自佩服,不约而同一起停手。
外面远远一声闷雷传来,天朝国师长身而起,仰头向天,秀丽绝伦的面容一脸凝重,轻声道:“要变天了。”
不单是大棚内的两人,连外面的所有人都感觉天色骤变。
马车和辇车的马匹扬起前蹄嘶鸣不已,驾车的将领、护卫的骑兵奋力扯住缰绳,拉住暴躁不安的坐骑。
刚才还晴空万里,现在天色却变得阴沉昏暗,疾风卷地,吹得大小旗帜噼啪作响。
尘土遮天,飞沙走石,兵士们眯了眼睛,纷纷伸手遮挡。
一大片乌云从天边升起,迅速变厚变黑,黑云压城城欲摧。云层中隐隐传来数声闷雷,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暴雨如注,雨点如箭,噼里啪啦击打在地上,空气中充满一股泥土的腥味。高台上,亲兵张起几把大伞,为荣亲王等人遮挡。
荣亲王脸色阴沉,望着大棚的方向,自语道:“奇了怪了,国师那边,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米横野站在旁边,沉声道:“国师武功盖世,修为已达天人合一的境界,王爷不必担心。何况论道一事,高深莫测,不同于普通比武,常人难以意料。我们耐心等待,相信很快便见分晓。”
国师经常入宫讲道,与米横野有过数面之缘。对于这个女人,御林军统领心中忌惮非常。作为武功大高手,他能隐隐感觉到,国师身上有种如大海一般深不可测的强大气息。
强大到号称京城第一的米半山,也不敢轻易招惹。
王漱石大人抚须道:“国师置生死与度外,淡然应战。这份定力和心胸,老夫十分佩服。”
空中一声霹雳巨响,一道耀眼电光从天而降,正正劈入大棚之内。
众人看得目眩神摇,白光一闪,跟着又是一道电光劈下。
两道闪电连续击中大棚,棚内的国师是否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