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槐树枝繁叶茂,车窗外林荫路匀速倒退。
盛夏的空气本就闷热,林枳今早还被他亲妈硬灌下一碗天麻炖猪脑的药膳,已经被自己身上那股味道折磨了一个早上了。
他拉了拉短袖校服的衣领,后背起了层薄汗,将私家车的窗摇低吹风,听着车载广播里晨间新闻的女声。
“8月10日下午3时,本市高中生于城北水上公园斗殴,双方约架人数达三四十名,冲突中造成3人重伤,14人轻伤……”
“小枳,用不用给你开个空调?”前面司机小何叔叔腾出只手,将广播调小,温和地向后视镜瞥了一眼。
车窗外的风吹得林枳反胃恶心的不适感减了几分,他重新低头翻起英语速记单词册,微笑说:“不用了,谢谢小何叔,就快到学校了。”
五分钟后,车辆已开进绿化带减速行驶,人行路上挤着晟明附中的学生,熙攘聒噪的声音传入车内。
随着林枳关上窗,车内广播取代了那些吵闹的嘻哈声:“8月12日,两方已接受警方交涉完毕,相关学校积极配合管控严密,此案正在进一步处理中……”
“现在有些高中生啊,天天也不学好,小小年纪就跟社会混混似的打架斗殴。”司机小何叔叔指腹敲点着方向盘,向外看了眼校门口多的几个面生保安,正挨个学生检查登记。
林枳一边平复呕感,一边想:可不是嘛,凑巧他昨天晚上刚和堵巷口的混混们“亲密接触”过。
下车和司机小何道别后,林枳一步一挪窝,跟个肉蜗牛似的,拖着伤腿慢吞吞走进校园。
一大清早,教室的氛围就乱成了菜市场。
晟明附中升学的规矩是,高一阳光分班,高二分文理,按成绩拆班。如今拆班在即,相处了一年的同学相互不舍得,抓紧一切机会能唠就唠,尤其是林枳所在的高二敬学班,平时就抄小菜煮小粥,最近的早读变本加厉直接炸锅了,阵势堪比竞选美国总统。
前三排是学霸聚集区,对答案改题,可评优秀;中三排齐刷刷地低头抄作业,像被割下去的一茬韭菜,尚算可观;可到后三排,桌面上豆浆油条包子煎饼牛奶面包,再摆上秤简直可以直接当场摆摊吆喝。
林枳的座位在前三排,向来与后面的菜市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刚放下书包,前座立马转过头来。
“枳哥,听说你最近被那个韩君泽缠上了啊?”前座的安缚是班里的八卦站,嗅到一点气息就摇起了尾巴,“你没事吧?”
林枳拉开椅子,微笑说:“没事,已经解决了。”大概……吧?
安缚天生长了张娃娃脸,一皱紧眉头就像只小包子,年龄比同级人小一岁,嘴甜,见谁都喊哥。林枳当初刚入学就被一声“哥”叫出了鸡皮疙瘩,直到现在还不能免疫。
“哎枳哥,我听说荣誉墙的事了,真够恶心人的。”安缚说,“有人传他是喜欢黎雪,看上人家长得漂亮,故意捉弄她……哎?不对啊,那他为啥还要画你?嫉妒你比他帅?”
“不知道。"林枳把攥了一早上的英语词本放下,习惯性地从桌肚掏出张草稿纸,开始写写画画,随口道,“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可嫉妒的。”
“枳哥,你这就凡尔赛了啊。”安缚及时制止他的拉仇恨行为,掌心一拄下巴,脸颊就自动变成某些看起来发面的食物,“我妈成天揪着我耳朵说,没你一半学习好,有你一半好看也行啊,说不定还能哪天碰上个星探混混娱乐圈……嘿嘿嘿……”
林枳配合他克制又温和地笑了一下。他还挺喜欢和这个前桌相处的,因为不需要绞尽脑汁去琢磨回复什么,对方就能直接自己接下去。
安缚伸脖子试图看他草稿纸上乱画的字:“枳哥,你写啥呢?”
“早上背的单词,凭记忆默写一下。”
安缚看着草稿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鬼画符,非常人所能解码,沉默了一会儿,竖起了大拇指:“……您牛逼。对了,数学练习册借我看看,我还有两大题没做,听说老严头今天发开学考的数学卷,估计今天得宰我泄愤,江湖救急呀!”
林枳贴心地翻到作业的那页,好脾气地将数学作业奉上,又回去默写单词了。
早自习铃响后,班长走到讲台上组织纪律:“吃的都收一收啊,抄作业的低调点抄,大家先安静自习,一会儿老师就来了。安缚,把头转回来,站在讲台上天天都看你的后脑勺,直接焊到人家林枳桌子上得了。”
安缚拖着长音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肌肉记忆令林枳低头在书包里温吞地摸了一会儿眼镜盒,恍然想起,那东西早已不在书包里了,转而取了张物理卷子出来。
笔尖点在第一题,眼神放空。
一分钟过去,依然点在原处。
五分钟过去,才刚画了条解析题干的横线。
他用了这段时间的发呆,勉强接受了眼镜丢失的事实。
没过一会儿,老严头就到了教室,穿了身骚气的紫色条纹polo衫,顶着地中海,手里拿了两盒新粉笔、教用三角尺还有一沓卷子纸,笑眯眯的眼睛连缝也没了。
相处整整一年时间,如今大家到了高二,学生们早就能在班主任的细微表情中品出意思,不约而同地怨声载道:“老师,不要占早自习嘛——”
师生关系相处一年多,被尊称成“严王爷”的人物还能反过来被学生整治了?严大海直接把那一沓卷子纸放到讲台上,点着排名单:“高二开学摸底考的分出来了啊,答成什么样都有点数吧?”
江湖人称,凡遇笑里藏刀计,识时务者为俊杰,果然在座所有同学都齐齐缝上了嘴,半句也不讲了。
一般高中的开学考都是考暑假作业,晟明附中却不太一样,除了总结高一的知识点重点,还在学生能接受的范围内捎带一点下学期书本的预习内容,为提前适应高考,直接把分值定到150,题量大,范围广,能考上三位数就已经算十分优秀。
天花板上的电风扇被打开,发出“嗡嗡”的声音,吹得纸张飞起边角,窗外的蝉躲在树荫下鸣叫,与老严头念名字发考试卷抑扬顿挫的音调搅在一起。
林枳盯着窗外那棵攀到三楼高的百年老树出神。夏日里的树冠深绿茂密,天阔云疏,微风都带一点温度。
韩君泽。
他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其实他昨天从诊所出来上车没多久,就发现眼镜不见了,当时就调头回巷子去,可等他到时,就看到巷口那几个混混鼻青脸肿落荒而逃,而罪魁祸首韩君泽又丝毫没有愧疚之意地回头与他带来的那个朋友笑骂。
林枳当时在车上没敢下去,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林枳亲眼看着自己去而复返想来取回的眼镜盒,被韩君泽一脚“不小心”踩塌了。
“……”
当时的韩君泽打开镜盒看了一眼里面的眼镜,然后又重新合上,揣进了自己兜里。
林枳估计他的眼镜应该连个全尸也没有了。
就算幸运地尚留一丝性命,落入魔头韩君泽的手里,八成也要“粉身碎骨终不还”。
正当林枳的思绪全然飘飞时,严大海镜片后的小眼睛已经从发卷的排名单上已经盯了过来:“林枳,干嘛呢?外面的景比我这老头儿好看是不是?”
林枳缓过神来,歉意地坐正了身体:“没有,不好意思老师。”
老严向来脾气不错好说话,平时也愿意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但只有在两件事面前会严肃得不苟言笑,其一,发卷子分数排名,其二,有人上课不听讲。
显然,林枳今天有些倒霉,两个最大的雷都踩了。
虽然他成绩好,尤其是数理化,算得上是每次发卷时最不紧张的那个,在老师同学眼中就是向来“恃宠而骄”,但严大海这次似乎不打算简单放过他。
就见严大海唾沫沾了一下指腹,低头捻起下一张卷子:“来拿卷子。”
林枳起身到讲台前时,严大海又用食指点了点卷面的最后一道数学大题:“这道题解复杂了,我这么教过?你自己换的方法?”
“这样解虽然繁琐,但是思路比较清晰,我觉得我个人比较适合。”林枳说。
严大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但是别怪我说你,这方式不系统,高考一旦不给你分你也没地方说理去。今天还是扣你这个步骤分,141。”
底下同学顿时炸了锅。
141!141!就扣一个步骤分!这还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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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整节课都在讲卷子,下了课,林枳就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
虽然他生活中并不依赖眼镜,只是上课矫正视力缓解疲劳用,但跟着上完两节课后,眼睛还是有些酸涩不适应,加上胃里存满猪脑,熏得他直恶心。
结果没趴几秒,他身边就一堆人围了过来,水泄不通地闹闹哄哄。
其中安缚寻方便近水楼台,直接转回头嚷嚷起来:“枳哥,你还是人吗?你是不是从高考穿越回来的啊?141!141啊!!!”
林枳暗自抖了一层鸡皮疙瘩,转着笔有些不敢抬头:“我假期上了预学班,就会一点,小点声,别的班应该还有比我高的呢。”
“没了,隔壁几个班听到141都疯了,那几个年级第一第二的疯子都差点要杀到咱们班,被我拦下了。”围过来的某个同学说。
“拦什么?让他们也来拜一拜理科大神,不比转锦鲤有用?”
林枳有些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手上转着的笔啪嗒一下掉到桌面,也不转了,就战略性喝了一口水。
下节课是体育,他刚打起借助自己伤腿躲掉体育的念头,没想到严大海就回教室讲桌取保温杯,看到教室里这幅参观动物园的场面,“顺带”给林枳解围。
“你们别跟个蔫茄子似的待教室里,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都出去晒太阳去。不许请假啊!林枳,尤其你,赶紧赶紧走。”
安缚正好起身套校服外套,整完领口抱上足球:“枳哥,走吧,出去踢球啊。”
林枳在心里感激老严一万遍,刚抓着自己的英语单词本准备出门,没想到活菩萨的声音又在讲台上幽幽响起:“林枳,下了体育来一趟我办公室,有事问你。”
“……”
被同学围观与单独与老师谈话,那还是后者更无法被接受一些。
林枳表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纳闷:老严虽然阴险,但也不是什么记仇的人,就上课走神那一会儿,难道后续还需要去办公室解决?
不过狐疑归狐疑,他向来奉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人生信条,到了操场就在场地外四周的台阶坐下,一边捂着胃一边开启与世无争的背单词模式。
从energetic到expect,只感到无数个字母在眼前直打转,林枳揉揉眉心,仍在舒缓早餐的药膳带来的恶心感,刚抬起头就看到旁边树荫下站着几个原本扭捏的女生,顿时雀跃娇羞起来,互相耳语揶揄什么。
林枳纳闷地转身往自己身后一看——学校里篮球场和操场相邻,中间只隔了一层铁栏网,林枳背后就是场地上打篮球的一群男生。
再转头确定了一下那些女生花痴崇拜的眼神,他贴心地让了一个最佳观赏位,也向那群男生中望去,猜测她们在看谁。
日光晴朗,蓝白校服相间的少年们在莺飞草长中热烈飞奔。
其中有个校服里套黑半袖的男生打得最好,挺像那么回事,几个格挡加转身动作利落又漂亮,投进了好几个球。拉起衣摆擦汗时,露出劲瘦漂亮的腹部线条。
身材还挺好?怪不得有小姑娘愿意看。
——以上赞赏在对方一个转头,露出正脸后,戛然而止。
林枳在与对方对视的那一秒心想,学校这么大,班级这么多,人这么散,怎么就偏偏在这节体育课遇到了这祖宗?
更糟的是,林枳一紧张,那股折磨他许久的猪脑味突然上头,没忍住直接干呕了出来。
铁网那边的韩君泽对着一见到他就吐的林枳,抽了抽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