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尧刚醒来不久,身体还极度虚弱,额间束着冰玉带,脸色晄白,嘴唇因高烧而干枯晦暗。
苏毓见了,心里有几分不忍,抬手摒退了侍女,他走到苏尧身边,如回到年少时那般,帮自己最宠爱的弟弟更衣束发。
苏尧眼里露出一丝厌恶,一手推开苏毓,自己却因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幸而握住屏风一角,稳了身形,那条受伤的手臂却因为伤口撕裂而再度流血,溢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他丝毫不觉得疼痛,朝苏毓苍白一哂:“三哥,事到如今,我还能信任你和母妃吗?”
表面上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背地里却能拔刀相见,毫不手软,差点置他于死地。
“自你长大那日开始。”苏毓呆滞了一瞬,秀美的面庞上勾出自嘲的笑意:“我早知道会有今日。”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苏尧眼里的防备和疏离,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用这样漠然的眼神看着自己。但他却不能告诉苏尧,此事并非他们的母妃所为。
“很快你便会发现,在偌大皇权之中,不仅
我和母妃不可相信,就连你豁出性命护着的那人……”
苏毓抬眼瞧见苏尧额间的青汗和他眼中极力隐忍的怒意,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黑鹰传召进来,重新为苏尧包扎伤口。
苏尧在黑鹰的搀扶下走出寝宫,瞧见姜娴正单薄地站在庭院里,身影伶仃,像一朵雨打风吹后残存下来的绿枝芙蓉。她仰面朝天,固执地等着那团浓墨般的黑云将月亮吐出。
她只是在等苏毓离开,而后进去照顾他。
更深露重,落花成琢,夜风穿墙而过,卷起她纤薄的背影,重重叠叠的院墙之外,闻来几声忽明忽灭的残笛之音。
他走到她身后,解开外袍,披在她的肩上。
“天快亮了。”他轻声道,手指捏了捏她冰凉的掌心,将指间的热意度给她,亦抬首望了望晦暗不明的天色,“我去宫里一趟,你先回屋休息。”
“我要跟你一起去。”姜娴回过头,扑进苏尧的怀里,她紧紧抱着他,眸中水意氤氲,“父皇究竟有什么急事找你,就不能等你病好了再
去吗?”
“你乖乖睡一觉,醒来我就回来了。”苏尧捧起她无比憔悴的双颊,手指揉了揉她青黑的双眼,低下头在她眉心映上一个轻轻浅浅的吻。
良久,他缓缓松开她,将头转至一边,对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扶王妃回寝殿休息。”
似乎用尽所有力气,苏尧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漆黑,头晕脑胀,只得紧紧扶着黑鹰的手臂,才不至于在她身后轰然倒下。
他回过头,对转过身来的她笑了笑:“我没事,你去吧。”
姜娴立在原处,望着苏尧一步一步离开的背影,月光终究没能勾画出他颀长清隽的身影,只有无穷无尽的灰暗将他吞噬。
很快,她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很久以后,再度回首,才发现,这一晚,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温存。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眼底的情意。
此后,便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穷尽一生一世的误解与怨怼。
直至她死去的那日。
苏毓将人带到皇帝面前,冷冷瞟了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敷衍地跪地一拜,随即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金銮殿。
“逆子!竟敢在朕面前这样无礼!”皇帝暴跳如雷,对于苏毓的态度举止怒不可遏。
贵妃出言相劝:“他平白无故被传进宫,忙活奔波了一夜,有些小小脾性也是应该的,臣妾回去定会痛斥他一顿。”
苏尧跪在皇帝面前,不知自己所犯何罪。浑浑噩噩沉沉浮浮,因头颅中大火烧灼一般的炽热,眼底快要生出些幻觉来。
贵妃见了十分心疼,命宫人将小王爷搀扶起来,赐座。另外,速传太医,在殿外侯着。
苏尧并不领情,伏在玉砌的寒凉地板上艰难地呼吸。
皇帝道:“你的王妃犯了欺君大罪,你是不是早已经知情,包庇罪人,同她一起骗朕。”
“欺君之罪?”苏尧不明所以,“请父皇明示。”
皇帝朝内侍使了一个眼色,那宦官便退了出去,很快便带了一个白衣女囚上来。
苏尧定睛一看,觉得那名女子有些面熟,但此时她蓬头垢面,双手受刑,面容令人难以分辨。
“小王爷
,是我,我是红翡,王妃待嫁闺中时,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朝苏尧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姜娴代替贺霞出嫁后,贺老丞相开始痛下杀手,处理掉所有知情的人。相府中不知情的下人全被换成新人,而几个亲眼见证此李代桃僵之事的下人则难逃一死。
红翡便首当其冲。
幸而当时贺霞知道了此事,跪在贺相面前提她求情,贺相为了家族的安危不肯答应。贺霞从小和红翡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实在不忍心她受此无妄之灾,便设局让红翡假死,瞒过了贺相。
红翡痛恨贺相的翻脸无情,同时又想为其他无辜死去的姐妹报仇,更难以忍受看到那个来自荒蛮之地的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偷走贺霞的人生,成为王妃,将来母仪天下。
她改名换姓,混在平民百姓之中过了三年安生的日子,却一直怀恨在心,愤愤难平。
红翡曾经的同乡做了宫里的侍卫,近年来颇受皇帝信宠,她借此得以有机会面见天子,一口气将所有真相揭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