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郭嘉所言，曹操在秋九月时返回了邺城。
有不少士兵因这场战争挂了彩，但没有人比志才的伤势更为严重。
志才自头到脚包覆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衣，白衣内沾血渍，外染尘埃，若非曹操唤出其名，荀彧也认不出来。
荀彧欲问志才的伤势，曹操却将他拉到一旁，让士兵抬着担架进入了房间。
“（志才兄……）”
荀彧望了过去，满是担忧的神色。
“吾听说本初派了使者，他们还在吗？”
曹操的左手掌有遭灼烂的痕迹，虽已结痂，但仍触目惊心，让人得知火势的猛烈。
从曹操左手掌的伤势，荀彧多少想象得出志才的情形。
“我已招待他们多日，随时等候您召见。”
荀彧是欲知详情，但袁绍遣使更为重要，先行回复曹操的问题。
“……”
曹操看向粮仓，吐了一口气。
“吾带出的军粮已尽，邻城的还有多少？”
林城在支应曹操征伐徐州的军粮后，残留的粮食本就有限，现仅余三县，又遭逢蝗灾，曹操不乐观林城的情况。
“我重新分配粮食，约能维持两个月。”
荀彧有提早规划，但青州兵的人数远远超过三城支应的范围，只能勉强度过秋季。
“……度不了冬吗。”
曹操面色异常沉重，连主军都缺粮，甭问百姓的状况。
“我已请夏侯将军派军收割，请仲德征收粮食，请您暂且安心。”
只要能增加一粒米，荀彧也要尽力争取。
“跟本初要，不知要不要得到……”
曹操重整服装，无力地走向正厅。
铤而走险的百姓是恐怖，但可能哗变的青州兵更让曹操恐惧，坚强的他都难免发出懦弱之语。
“（曹将军……）”
面对这样的曹操，荀彧不禁担忧了起来。
曹操踏入正厅不久，荀彧等人也入了正厅。
袁绍的使者赴约而来，这次有两名使者。前者着黑衣黑冠，身材高大，散发名士的气质；后者也着黑衣，带着闪亮的金冠，身材纤细，气质就像闯入正厅的野猫，与严肃的气场格格不入。
“（奉孝……）”
稍早，荀彧已从护卫的口中，得知郭嘉以副使者的身份来到邺城。
荀彧没有拜访郭嘉，直到现在才与郭嘉相会。
那种悠闲如猫的慵懒姿态，除了郭嘉还能有谁？当得知副使者“郭嘉”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郭嘉”，荀彧的心情是复杂的。
为了不贻误大局，荀彧仅是保持沉默，静观郭嘉的来意。
“袁将军闻曹将军遭袭，仅余兖州寸土，特遣使关怀。”
正使者对曹操拱手，先道了句应酬话。
“感谢本初的关心，吾也劝他留意内部。”
曹操表达“感谢”的同时，不忘酸了一句。
“使者团甫过河，便得蝗灾之消息，敢问曹将军有否存粮？”
正使者不理会曹操的酸语，继续旁敲侧击。
“不劳本将费心，吾军粮食丰硕得很。”
曹操虚张声势，故意在使者面前撒气。
曹操是有借粮的怯懦之心，但他很明白这是不归路，为了不积欠对袁绍的恩义，曹操抛下了怯懦。
“……”
听到曹操的话后，荀彧稍感安心。
“即便整座林城塞满粮食也只能撑个半年，曹将军是将泰山的砂石当作麦粒了吗？”
迟迟未发词语的郭嘉以一贯的戏谑态度，戳破了曹操的谎言。
“……”
曹操以为使者行事应一板一眼，没想到郭嘉会这么说话，瞬间无言。
“你退后。”
正使者以厉言斥喝郭嘉，不容郭嘉破坏谈判的“和平”局势。
郭嘉默默退了一步。
就一步。
“（若让整座林城放满粮食，至少可以撑上二、三年。）”
荀彧粗略估算邺城的规模后，在心内反驳郭嘉的理论。
“袁将军以为曹将军新失兖州，粮食匮乏，欲与您联合，愿您举家迁邺，先度过此危难，再共同商议光复兖州之事。”
经过郭嘉的戏言后，正使者得知曹操乏粮，终于切入主题。
“（这个时机真是好！）”
荀彧在心内一惊。以现在曹操的局势，袁绍的提议比蜂蜜还要甜美，比甘泉更为解渴，很难不让人心动。
“……”
曹操没有回应，正于心内摸索袁绍的用意。
“（曹将军……这是袁将军的陷阱。）”
荀彧望着曹操，但曹操埋头思考，没有发觉他的视线。
荀彧在心内呼喊，祈愿曹操不要踏入袁绍的陷阱。
袁绍假意是帮助曹操，实则并吞曹操的势力，再利用曹操在兖州的名望夺取兖州，一举数得。
曹操一旦举家迁邺，在袁绍的监禁下，永远没有独立的可能。
然而，缺粮的曹操能做什么？
这使曹操不由得陷入沉思。
“孟德，都已经奋斗到现在了，现在不是放弃的时候！”
夏侯惇了解曹操的性格，慌得吼出声音，制止曹操做出后悔一生的决定。
“（夏侯将军，拜托你了。）”
荀彧正色，将希望放在夏侯惇身上。
“吾……”
经夏侯惇的怒吼，曹操稍微取回理智，但还是不免迟疑。
因为，缺粮的问题不会因这声怒吼解决。
“曹将军为私欲出兵徐州，屠虐百姓，才会失去兖州的……不是吗？”
郭嘉以疑问代替肯定的语气，比肯定的语气更让人生怒。
郭嘉默默前进了，不容夏侯惇破坏他制造的谈判局势。
“胡说！孟德是为了报父仇，屠杀也不是孟德想要的。”
曹操迟迟不语，夏侯惇只能代替他发言，不让郭嘉影响大局。
“敢问在场的将领，督、军、不、周……是谁之过？”
郭嘉彷彿将政厅当作演说厅，不畏夏侯惇迫人的气势，带着笑意要在场的将领回答。
“……”
诸将是想帮曹操喉舌，但他们无法说谎，只能以沉默应对。
沉默，就是默认了。
“喂……”
即使是夏侯惇也只能尴尬。
“至于报父仇……”
郭嘉得到满意的回复，又将目光移回了曹操。
解决曹操周旁的将领，将给予曹操莫大的压力；再来专心处理曹操，就能一举推翻曹操的心智。
“请问曹将军，您真的没有想过‘那种’可能吗？”
郭嘉暧昧的语气透露他对曹操的了解，彷彿两人有过人的关系。
“（什么意思？）”
郭嘉与曹操素无交流，却说出这种话，荀彧对郭嘉产生了警戒之情。
“孟德，他在说什么？”
夏侯惇是最了解曹操的，但竟听不懂郭嘉的暗语，不禁慌了起来。
“……”
曹操没有任何回应，似乎是默认了郭嘉的理论。
“如果您低声下气，亲自迎接令尊赴宴，令尊真的不会来吗？”
郭嘉冷笑，对“无法阻止的悲伤”提出了另一种可能解决的办法。
“孟德……很忙……没办法……”
夏侯惇见曹操没反应，只能先行回应郭嘉，但他无法坚决否决郭嘉的提案，显示他的心虚。
“说、穿、了，曹将军只是不想在军队的面前丢脸，才会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外人去做，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外人！”
郭嘉慷慨发表言论，他已掌握主场优势，一字一句都如利刃让人难受。
“……”
曹操低下头，眼神中透露些许懊悔，证实郭嘉所言不错。
“（……我得制止他。）”
不论曹操当时的想法为何，都无法扭转悲剧。
为过去所束缚，导致误判现今局势，对荀彧而言才是致命的悲剧。
“曹将军甫返林城，便接见诸位，对诸位可谓尊重，请副使者注意言论与态度。”
荀彧语气一冷，要以寒冰的态度浇熄郭嘉炽热的火焰。
“不愧是荀司马，难怪能保全三县。”
郭嘉不为荀彧威胁所动，夸誉荀彧的同时，不忘提醒曹操能够回来是拜荀彧所赐。
“（他真的很擅长挑衅。）”
荀彧眼睛一眯，思索下一步。
荀彧口才出色，但他与郭嘉身份不同，若在此论辩，只会称了郭嘉的意。
当务之急，是暂且结束话题，使曹操喘口气。
“吾……”
曹操吐了一口气，各种思绪在他的脑内乱窜，窜得相当难受，使他不得不发出声音。
曹操想发表自己的想法，但他被郭嘉堵得说不出一句话，变得狼狈不堪。
“曹将军，以您的‘好’名声，在缺粮的生活中，能够携家带眷在邺安居，已经是万幸了。”
郭嘉的眼神一闪几分杀意，但他随即以后退掩饰了。
郭嘉亦知适可而止，不使曹操如困兽做出出人意料的脱轨行动。
“（……奉孝？）”
郭嘉一向以笑脸迎人，展现游刃有余的姿态，荀彧很少见过他会展露那种双眸，突然在意了。
“（不对，现在必须结束话题。）”
荀彧压抑关怀郭嘉的私情，将目光又放回曹操身上。
“吾……会与诸臣商议，请你们在此休息数日。”
曹操握紧了拳头，决定结束谈判。
曹操的内心就像破了洞般不安，但他还是了解局势。
“一旦错过，机会不再。”
郭嘉抛下了这句话，暗示曹操要早点决定。
“郭嘉，安分点好吗。”
终于，正使者放弃身为名士的气度，斥责郭嘉的无礼。
“安分……我很安分，至少我还维持了理智。”
郭嘉自嘲了一句，退出了正厅。
“那小子……”
夏侯惇从未看过像郭嘉这样率性的使者，不知这是演戏还是真情流露。
“（是为了志才兄吗……）”
荀彧想起志才凄惨的样貌，或许理解了藏深于郭嘉心内的熊熊怒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