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侠进《流民图》之事, 令明远始终耿耿于怀。
他做了这么多的实事,却敌不过一个人凭借想象描绘的几笔丹青?
更可气的是, 王安石被罢相的消息一旦传出来, 结果就下雨了。
明远抬头望着王雱小院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此刻雨早已停了,空气依旧干燥,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缺乏仲春时节应有的那种鲜亮与明媚。
明远心知天子于此刻罢相,只是为了平息朝堂内外的怨气而已, 对于施政与后续赈灾没有半点好处。
相反,他认为王安石说的才是对的, “修人事以应对”, 此时此刻, 朝廷确实应当着眼于基层的人事, 地方官吏是否执行了开仓放粮赈济的政策?衙门胥吏有否盘剥苛待百姓?赈灾的钱粮有没有送到该去的地方?……
然而这些都没有做到,难道天子以为,换一名宰相,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不成?
想到这里,明远终于开口,又问王雱一句:“谁将接任?”
枢密使文彦博前些日子已因年迈致仕,副相王珪倒是年富力强。只是明远不大喜欢那位“至宝丹”、“三旨相公”。
“应当是枢密院冯京。”
王雱冷淡地回答, 估计是对冯京的印象也不咋地。
明远在京中官场迟到早退了几个月, 别的不敢说,至少人名是认全了。
冯京, 广西人,北宋朝极少有的“三元及第”的才子。他与明远有一个共同点:是商户出身。
据说冯京有个外号, 叫“金毛鼠”, “金毛”是说冯京相貌端丽, 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鼠”这个带有贬义的称呼,是指冯京因为商户出身的缘故,热衷敛财,喜欢像仓鼠一样囤积财富。
明远与王雱两人聊到这里,贺铸、李格非、种师中等人也匆匆赶来,想必是听到消息,来安慰王雱的。
王雱见到这些旧友,十分感动,面上带笑,却两眼含泪。
此次见面,对不少人来说,既是安慰,也是送别。因为王安石改知江宁,王雱身为长子,理应侍奉父亲,一同南下的。
但是明远在一旁冷眼旁观,便知道王雱此次被伤得很深——
曾经抱着牺牲一切的态度,但是当真自己被“牺牲”的时候,这种心灰意冷,就像是倒春寒时候的冷气,从王雱心底直透出来。
明远无法多说什么,只能伸手按按王雱的肩头,以示安慰。
*
王安石被罢相之后,老天的确像是郑侠所预言的那样“天必雨”,下了两分钟的毛毛雨。而这对北方的旱情丝毫没有缓解。
事实上这场大旱灾后来一直持续到四五月才渐渐结束。
而北方几路不少受旱的田地绝收已成定局,连补种都没了指望。
各处官府唯有大开常平仓赈济,并且指望五六月时南方的新粮收上来,能够缓解眼下北方的困局。
于是,在三月中,汴京城中粮价攀升到了最高峰。即便有界身巷的粮米交易所和通往扬州的高速公路也无济于事——全国的粮价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都是最高的。
三司使沈括计算了各州府的钱粮支出,唉声叹气地来找明远商议——
朝中又缺钱了。
如今西北战事连绵,西军至少有二十万常备禁军需要供养。这部分钱粮一早就被拨出去不能动,剩下的要支撑偌大的国家,赈济受灾的几路,沈括这个“自然科学大拿”也觉得捉襟见肘,支应不过来。
于是沈括来找明远商量,看看能不能尝试发行债券,或者干脆再发一些纸币。
明远对发行债券这件事并不看好:发行债券通常要有稳定的资产和经营回报作为支持,比如修建公路和水利设施,都可以发行债券。
但是为了赈灾发行债券?如果没有矿山等的产出作为抵押,想必不会有什么人对此感兴趣的吧。
明远看了看他关于货币发行量的计算,倒是觉得发行交子还有一些空间,上次交子发行了300万贯,现在再提到350万贯,也不是不行。
但是他也提醒了沈括,一定要追加保证金——无本发钞,这个坏头一开,之后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沈括诺诺地应了,表示他一定会慎重考虑。
“但无论如何,这寅吃卯粮,是吃定了。”
沈括临走的时候,长叹了一声。
明远对此也深有同感:但这是没办法的,西北方向的战争开支是必须的,而北方大旱这天灾也不是人为可以改变的。
沈括一走,明远就收拾收拾准备下班。没曾想小吏又着急上火地送了几份公文来给他批阅,耽搁了让他下班的宝贵时间,结果明远出门的时候,正赶上附近的衙署都到了下班时间,在这里辛苦一天的北宋公务人员就像是出笼的鸟儿,一边松快筋骨,一边匆匆地往家赶。
明远喜欢骑马上下班。今日他刚刚上马,就见蔡京也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之上,缓缓与他并辔而行。
这人脸上挂着一贯雍容的微笑,眼神深沉,望着明远,道:“远之,好巧!”
明远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巧不巧”的,而是蔡京专门找机会要与自己搭话。他不知蔡京的来意,也不便当街将人呵斥,把人赶走,于是也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好巧!”
于是,两人并辔,在汴京拥挤的街道上缓缓而行。而蔡京则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明远说话。
听完蔡京说的,明远只觉一股怒意从心头涌起。
却并不是因为蔡京,而是因为冯京。
在明远的观感中,冯京和王珪差不多,不是新党,也不能完全算是旧党——他们应该都算作是“帝党”,以天子赵顼马首是瞻,官家说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的那种。
结果这次冯京通过蔡京递来的话,乃是邀请京中大户,有钱人家,尽量认捐,出钱赈灾,以缓解此次北方大旱给国家带来的财政压力。
两人一边并辔而行,蔡京便打趣:“远之,前日里冯相公曾经打趣,以你的身家,拿出100万贯,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估计冯京托蔡京想要委婉表达的是:明远既然是因财得官,那么朝廷财计有困难之时,明家理应有所表示。
而冯京可真没有狮子大开口,一开口就提100万贯。
冯京大概觉得,明远如能像高家贺家那样,自觉主动地拿出个十几万贯,再捐些粮食,也就能大大缓解朝廷的压力了。
至于100万贯,这是蔡京自己的一片私心:他就想吓唬一下明远,看这小郎君吓白了脸,不得不靠向自己,寻求庇护——就像当年在钱塘潮头打来时那样;像在海寇作乱时不得不亲自来恳求时那样……
但明远可不会被100万贯这个数字吓倒。
别说100万贯了。
在赈灾这件事上,他一文钱都不会出。
须知明远虽然身家过亿,但有个前提,他花钱得是等价交换。
他可以发起工程,以工代赈,也可以托人代养鸡鸭,支付粮食……但是他不能平白无故地就把钱捐出去。
再者,他也极其讨厌这种道德绑架。
难道冯京以为当宰相这么容易吗?
——慨他人之慷就行了?
于是明远表情淡定地回复蔡京:“元长如今与冯相公相熟?”
蔡京顿时双手一紧,握住了马缰,免得自己被气了个倒仰,跌下马去。
明远这句话杀伤力还颇强,他讽刺蔡京待冯京一得势,立即投靠了冯京。而蔡京自己看来,他这绝非“投靠”。他是王安石女婿的哥哥,一生都和新党脱不了干系,与冯京走得近,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明远却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破他。
“听闻冯相公也是商贾出身,因此极善理财之术。因此冯相公的身家想必也是极其殷实的?”
蔡京听到这里,双眉一敛,已经料到明远想要说什么。
“若是冯相公也带头为国认捐,赈济北方灾民,那么我自然会效法冯相公的榜样,捐出一部□□家。当然了……这数额么,总也不好越过冯相公,也不敢比肩,总不能抢了人家相公的风头吧……”
蔡京骑在马上,一时间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怎么会有这么有气性的小郎君?
若是这话他真的如实带到冯京耳中,明远这小家伙估计要在劫难逃,政治前途从此完蛋。
蔡京当然不想这样,因此明远说的这番话,他一定会慎之又慎,婉转又婉转地回馈给冯相知道。
这时两人已经穿过了汴京最拥挤的街区,明远向蔡京拱了拱手,高高兴兴地道了一声再会,拨转马头,往朱家桥瓦子方向去了。
而蔡京则依旧慢慢地走马回家,在心里慢慢盘算,该怎样向冯京回复才好。
明远既不知道蔡京究竟会如何向冯京反馈,也不知道冯京会怎样处置这一场旱灾。
只是看样子冯京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招数,甚至想出这等无奈的手段。
但是几天之后,“为国找钱”的任务就下放到了三司使沈括的头上,并且还专门点了“金融司”的名,要金融司尽快拿出一套筹款购粮,赈济北方灾民的方案出来。
明远面对愁眉苦脸的沈括,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沈括还没转过弯子,道:“愚兄于这食货财计之事……并不擅长啊!”
说到这里,沈括猛地醒悟,继而精神大振,闻道:“远之,你有办法?”
明远笑道:“办法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存中兄,你与开封府尹陈绎相熟吗?我需要你陪我到开封府去拜见一下这位陈学士。”
过了两日,一个令人震惊而又振奋的消息在汴京城中流传。
“什么?开封府开放了关扑?”
关扑一向为官府所禁,通常只有在冬至、元日与上元节时会暂时解禁。
“不不不,不是关扑!”
将消息放出来的人见对方误会了,连忙摇着手解释。
“是彩票!”
“听说叫……赈灾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