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明远在北方开展的大规模“灭蝗行动”完全是商业运作, 没有动用他在金融司的职权。
过程也很简单,他向北方各州县的农人提供鸡苗鸭苗大白鹅,与人签订契约, 请人代养。
乍一看与“保马法”有点像,因此明远这桩生意还曾被人戏称为“保鸡法”“保鸭法”。
但是明远此次请人养鸡养鸭,完全出于自愿,不存在摊派到每家每户的情形, 而且有从汴京出发前往北方各州县的牙人亲自与当地农人对接, 避免了掮客插足,从中牟利。
代为饲养鸡鸭的农家,将获得粮食黍米作为“补偿”。明远提供的粮食数量本身就表明——这些都是补贴农家口粮的, 而不是用来喂鸡喂鸭。
但是饲养这些鸡鸭也需要农人们精心照料,否则很容易养死。如果养死的家禽在两成以上, 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合作了。
因此,领到鸡苗鸭苗的农人们都异常小心。
北方各处河滩上往往出现这样的奇景:各家农人牵着狗,赶着鸡鸭, 在河滩上四处寻找蝗虫卵,甚至有农人带了农具,将河滩边的土翻开,以方便鸡鸭们寻找埋在土中的蝗虫卵。
两个月以后, 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再寻不出蝗虫卵了, 而鸡鸭们因为这些高蛋白饲料的喂养,一只只肥硕健壮。
这时明远便回收了这些鸡鸭, 免得它们侵占农人们的口粮。
在这项商业活动开展之前,明远曾得到无数人的警告。
旁人都提醒他, 万一那些农家将鸡鸭养肥, 自己宰了吃了就跑, 那明远岂不是血本无归?
为此明远决定与所有代养鸡鸭的农家订立契约,并在官府留底。
这其实也是他对北方农人的一次信用测试。
而结果——令他非常满意。
此刻明远站在黄河北岸,望着迟迟不曾上冻的黄河河面。有风吹拂他的面颊,却颇为温和,不像他刚来这时空时那般寒冷刺骨。
——看来今冬气候异常已成定局。
而明远做的所有预防措施,都还不足够。
一是蝗灾的源头,有一部分不在宋境之内,而在辽国。就算宋境内的蝗虫卵都被鸡鸭吃光了,待到春天气候转暖,照样会有铺天盖地的蝗虫从辽国境内飞来。
明远可没办法给契丹人送鸡送鸭,这种信用测试不用做也能知道结果:除了肉包子打狗之外还能怎地?
另外就是,明远能够把蝗虫卵这种高蛋白饲料转化为人类更容易接受的鲜嫩禽肉,但是他解决不了旱灾。
这次北方之行,明远聘请了不少能够打深井的打井匠,在北方打井,能够暂时帮助百姓们解决吃水问题。
但是他比较确定,这旱情一定会延续到明年春天。
等到打井人打上十几丈二十丈都打不出水的时候,那就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明远确认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于是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上船,渡过黄河,回到汴京。
与北方各州县相比,汴京就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天堂。
各家酒楼、正店、脚店中一如既往地高朋满座;各家瓦子的勾栏跟前永远人头攒动。
而汴京城靠近汴河的码头,正源源不断地将各地运往京城的漕粮一船一船地卸下来。除了漕运的纲粮之外,通往扬州的高速公路也很大程度上承担了调节供需的功能。
明远心知:官员们永远会将保障汴京的富足与安全放在第一位。他们会全力以赴,不让天子脚下的这座都城出半点岔子。
腊月时,沈括到了汴京城,正式接任三司使的职务。
当然,因为沈括抵京的时候正巧遇上衙门锁印,因此明远在公事上与这位新“上司”没有什么交集。多是礼仪方面的迎来送往。
到了上元节那晚,明远在长庆楼设宴招待沈括,并且邀了秦观、种师中等一干昔日相知的好友,以及王雱。
沈括听说王相公的衙内也“拨冗”光临欢迎自己的酒宴,喜得满面红光,胡子都一直在抖。
但王雱对旁人都淡淡的,只是坐在明远身旁,一个劲地与明远交头接耳。沈括有些自讨没趣。
然而这一席的气氛却渐转热烈,因为明远邀了在长庆楼驻唱的歌姬董三娘来他们的閤子。董三娘弹起琵琶,手挥五弦,唱起苏轼在杭州的一首新作。
明远细细听去,正是那首《行香子·过七里濑》,是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巡视富阳时所做。
“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古今空名……”
董三娘歌喉曼妙,而唱腔中的情深意切,比之三年之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①。”
歌声袅袅,随着渐弱的琵琶弦声一道悠悠散去。
一席人顿时全都听住了,连王雱都为这词曲的意境出神。好一会儿,这位大衙内才醒过神来,叹道:“苏公的新词,直是要将人带去见那远山连绵的两浙群山那!”
说罢,王雱摇摇头,道:“只可惜近两年没法儿在京中与他共事,只有等着他的新词问世,这般传入京中了。”
明远好奇,赶紧问苏轼的去向,才知道苏轼当了近三年的杭州通判,此后要升官,但是即将改知密州,出任密州知州了。
明远顿时笑:“我道为什么苏眉公一下子做出了这么多关于两浙的新词,原来是快要转官赴以他任了,正舍不得南方呢。”
明远的话引来一阵笑声,连王雱也说:是这个道理。
“不过,想必他在密州任上,也一定会有更多佳作问世的吧!”
明远心想:那是必须的。
不过,苏轼的官职调动,他便不得不重新考虑对萧扬的安排——明远对萧扬可从来都不是一味放任。苏轼在杭州,就是应承了明远,要好好“照顾”他这位“表弟”的。
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汴京街道各处的灯火早已将这座北宋都城映得煌煌如昼。
明远正要询问各人是否想要出外观灯,忽然见到王雱的长随在閤子外探头探脑的。估计是因为閤子内众人刚才出神,那长随不敢打扰。
他连忙捅捅王雱。
王雱“哦”了一声,走到閤子门口,片刻工夫便急匆匆地返身回来,找到明远:“远之,对不住,家中似是出事了……”
明远见到王雱脸色都变了,知道事情应当不小,连忙着人将这一对主仆送出长庆楼,骑快马赶回相府去。
对沈括等人,明远也只说相府有些急事,召王大衙内回去。
沈括还曾笑说:也就只有王相公这样圣眷满满的人家,才会在上元夜这样的时候被这样急召回去。
谁知第二天消息传出,汴京城震动。
出事的是王安石。
昨夜上元夜,王安石身为宰相,按照惯例入宫,向官家道贺。当时王安石骑马进入宣德门,在宣德门口遭到了卫士的呵斥,要王安石下马。
王安石没有理会——毕竟他不是第一年当宰相了,怎可能不清楚上元节的礼仪?
宰相,不止是他王安石,在王安石之前的那些著名宰相们:寇准、晏殊、韩琦、富弼,甚至文彦博……他们每年在上元夜进入宣德门的时候,都是骑马进入皇城的。
但是那名卫士没有收手,而是上前向王安石的坐骑抽了一鞭。
王安石是文官,不善御马,座下马匹猛地加速,他便再也控不住马缰,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在摔得不重,人没有出大事。
此事看来是一桩荒唐的小事,宣德门的皇家卫士对于“礼仪”的认知与宰相不同,从而引发了一起“小”冲突。谁知这却在汴京城中引起了轰动。
人人都在揣摩此事背后的意义。
敏感的人嗅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政治风向。
——王安石是否圣眷不再了?
刚刚过去的熙宁六年,主持变法的新党闹出了不少乱子,虽然此后都被修修补补地拉回正轨,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每一次出乱子,都是一次对王安石政治资本的侵蚀。
旧党一如既往地攻击新法,只说新法是“饮鸩止渴”,让账面上的岁入多出来,暗中却损伤国本。
而这次在上元之夜,突然有一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卫士,上前就在宰相的坐骑屁股上来了一鞭。
按照王安石的脾气,自然是大怒上表,请官家彻查此事。
按照赵顼对王安石的感情,自然也应是大怒下令彻查,至少要杖责那闹出乱子的卫士,斥责不曾将利益说清楚的内侍。
然而事情却似乎向谁都没能想到的走向转去。
正月十八各衙署重开之后,明远在他的金融司里听到八卦:有一名御史上书天子,宣德门处宿卫皇城的卫士,乃是拱扈至尊之人。宰相不在应该下马的地方下马,理应被卫士呵斥。
此言一出,满朝大哗。
须知这种事,在熙宁元年和熙宁二年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那时官家赵顼与王安石君臣相得,情若师生。
而明远此刻正在他的金融司衙署里,与溜号跑出来听讲八卦的沈括面面相觑。
跳出来指摘王安石的这名御史是谁?
此人名叫蔡确,一度也曾是王安石麾下的得力干将,是为新法摇旗呐喊的急先锋。
但如今王安石被昔日支持者背刺一刀,顿时刺破了整个朝局的宁静。
沈括拈着胡子,喃喃地道:“风向变了,风向变了啊……”
明远却没有沈括那么悲观,认为官家赵顼开始厌弃王安石,不再支持新法。
他认为赵顼在这些年的激进变法取得一定成效之后,想要短暂地转向保守,以平息朝堂上的争斗攻讦,制衡各方势力。
至于蔡确,应当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聪明人,依稀把握到了赵顼的心思,踩王安石一脚,以此博取天子的青眼。
明远叹了一口气,心想:话虽如此,但王相公这看人的眼光,确实有点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