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御苑演武之后, 身为钱塘尉的蔡京,理应尽快返回钱塘的——蔡京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赖在京中不肯走。
他想要等待一个结果。
蔡京在入京为官家演示火炮之前, 在钱塘尉上待了两年半,功勋不可谓不卓著。
寻常官员都是三年任满, 经过考评后转官。蔡京眼看就要到了转官的时候,因此他自信马上就会有新的任命。越是转官在即, 他越是不想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只是离开京城这么久, 此前的知交故旧多少都生疏了。除了暂时寄住在翰林院任编校的弟弟蔡卞家里之外, 蔡京在汴京城里,基本上是独来独往。
若论起生活便利,天下还真没有哪里能比得上汴京。这天蔡京在“洗面汤”的小店里净面、刷牙, 又点了修面。
“洗面汤”的老手艺师傅仔仔细细地为蔡京修饰面部,将他颏下新蓄的短髭打理得整整齐齐。
“洗面汤”小店里如今新填了为人读报的职业“读报人”, 专门读那《汴梁日报》, 向汴京街头的百姓朗读今日日报上的内容,瓦子的新鲜戏目、哪家正店推出的新酒新菜……若是读得好了,许是还能得一些赏钱。
谁知今日,这“读报人”上来一开口, 便是《朝廷推行市易新法,平抑物价,打击垄断》这样一篇文章。
蔡京险些从他所坐的椅子上跳起来。
也幸亏是为他修面的师傅已经把活计都干完了,收起了锋利的剃刀, 否则一准要在蔡京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划上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修面的师傅吓了一跳,那读报人也吓了一跳。
蔡京当即向读报人询问:“这是汴梁日报第一次刊载这样带有观点的文章吗?”
那读报人虽是识字, 但也仅限于识字而已, 听见蔡京提问, 瑟缩着反问:“什么……什么叫做带观点?”
“就是讨论朝廷推出的新政,并且加以评述,说这新政是好还是不好?”
读报人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答道:“似乎……似乎是第一次……”
“以往这报上都是吃吃喝喝,赏花看戏。”
旁边“洗面汤”小店的伙计也补充——他在这店里的时间长了,每天都听读报,今日便也觉得不寻常。
蔡京当即向那读报人将《日报》借来,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又将报纸还回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任由修面师傅继续为他修饰外表。
那读报人此刻总算平复了心情,重又开始结结巴巴地读报:“……打击,打击啊,那个垄断……”
听读报人读报的汴京百姓挺多,此刻忍不住有人问:“垄断是啥?啥是垄断?”
无人能答。读报人的视线则在报纸上迅速扫来扫去,一边找一边说:“啊……这些难懂的词句通常报上会给释义的……”
这时蔡京在一旁闲闲地开口:“语出《孟子》:必求垄断而等值,以左右望而罔市利①。”
说着,那读报人也找到了释义,赶紧道:“是啊……就是孟、孟公说的。它、它好像是说……站在集市高处,也就是垄上,向下看着操纵贸易,所以是商人把持独占利益的意思……”
旁听的众人同时开始佩服蔡京:“还是这位官人懂得多。”
蔡京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名读报人赶紧将报上的内容读下去。
于是,读报人结结巴巴地继续将文章念完,大意不过是朝廷为了打击大豪商垄断利益吃独食,因此特别设了市易司。
市易司的官员会从外来客商手中将货物平价买来,然后再加极少的一分利润,在汴京市场上出售。这样老百姓就会跳开那些汴京的行会和大商人,从市易司手中买到非常实惠的货物。
蔡京在旁并无什么表情,只是他也没有想到,《汴梁日报》竟然会选择这种方式,将新法这么重要的内容向普通汴京百姓宣讲,务求他们能够懂得朝廷的目的。
或许明远以前就这样做过,但是他蔡京对此向来不能苟同——蔡京从不认为民意应当左右朝政。
读报人话音一落,这“洗面汤”的小店里,人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
“我听着报上的意思:那垄断,便是市面上只有一家商人有货,所出售的又是咱们日常必须的,那么这奸商自然可以想定多高的价,就定多高的价!”
“对,囤……囤积居奇!”
终于有个有些文采的把这个略难的成语说出来了,但其他人似乎对“囤积居奇”的意思还似懂非懂。
“不止定更贵的价格,还能把品质不好的东西卖给咱们!”
有人补充。
“对对对——”
这句话似乎立即勾起了相当不美妙的回忆。
“有一年,城里卖那石炭做的蜂窝煤……”
“对,就是这件事!我气得不行,买来的煤特别特别劣!”
时隔年余,这说话的人竟然再次气红了脸。
“但我记得它好像后来是降价了。”
“洗面汤”的伙计陷入沉思。
“我记得这事儿——当时要不是山阳炭厂的炭进来,它怎样也不会降价啊!”
“山阳炭厂……”
蔡京在心中“哦”了一声,心想:是明远啊!
“对,这正是刚刚报纸上讲的,是‘竞争’与‘垄断’的差别。有两家商户同时出售一样的物品,大家自然都愿意去买那价廉物美的。所以商户们才会尽量发卖价廉物美的东西。”
“但如果市面上就只有那几家大商户,结果他们还联起手来坑咱们百姓,故意卖那又贵又不好的,这时候没人治得了他们,就只能靠官家新设的‘市易司’了。”
听到这里,“洗面汤”的小店里一片赞叹。
“还是官家体恤咱们百姓啊!”
“也就是王相公,才能想出这样妙的办法。”
蔡京低下头去饮他手边的汤茶药,但实际上他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想笑。
想出这“市易法”的人,实在是作茧自缚。
而蔡京曾经将明远写出的作品详细看过,他最同意明远的一点是:效率!
市易法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效率。外地商人、本地商人,再到汴京城中的百姓之间,给硬生生地插了一手进来。多经这一道手,就意味着盘剥、贿赂、拖延……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呀,这次朝廷为了不扰民,下令每年流水在500贯以下的货品,不受市易司管辖。”
蔡京顿时有点想笑——
朝中负责推行市易法的官员,或许会对这份《汴梁日报》很恼火吧!
哪有将朝廷颁布的法条,就这样大喇喇地刊载在报纸上,然后满大街地供人朗读?
这下整个汴京城都晓得了,500贯以下,不受市易司管辖。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官吏还想从小民们身上敲诈一点,全汴京的百姓都能跳出来指摘他做得不对。
这就是报纸的力量啊!
蔡京深吸了一口气,悠然神往:从明远以前在杭州的表现来看,他应当是早早就知道这种力量,一直隐忍着,没在汴京使用。
只是这一次,明远竟然为了“市易法”,用上了报纸……
想到这里,蔡京控制不住地陷入回忆:想当初,这份报纸本来是叫做《汴京日报》,只是为了避开他蔡京的名讳,才最终定名“汴梁”日报。结果竟然让自己误会了明远,对己有意……
往事真是,越想越不堪。
蔡京一敛双眉,忽听小店里有人在说:“这下子,不就是朝廷和王相公,对上了那些身家巨万的大豪商、富人了吗?”
听到这里,蔡京心情竟又转好了。
他想:远之啊远之,你也是聪明,狐狸藏身于狼之间。
如此一来,新党也要求着你,豪商们也要求着你。
想到这里,蔡京更加笃定,自己着实不必着急返回钱塘——他很快就该有更好的任命了。
于是他悠悠起身,付清了“洗面汤”的钱钞,转身出店,临走时给聚在店中听人读报的百姓们抛下一句:“之后看看汴京城中物价有没有上涨,就知道这次的新法,能不能管住那些豪商了!”
*
谁知几天过去,蔡京抛下的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一般,在汴京城里应验。
各种物价都蹭蹭地上涨。
每年流水在500贯以下的,仅限于小商贩们的小本生意和汴京附近出产的菜蔬水果。
除此之外,市易司开张之后,汴京所有的价格都在上涨。
涨幅最高的,是米、油和布料。这些都是京中的大豪商们手中囤积最多的货物。市易法名义上是为了打击垄断,却没想到一旦施行,市面上价格更高了。最终承担压力的竟然都是京城中的百姓。
人们心里开始泛起嘀咕。
然而最传奇的还要数一种货物——生猪。
汴京是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每天消耗的生猪有数万头。
这些猪每天都从南薰门进城②——只有这座城门可以走牲口,因此每天从这里进城的猪比进城的人还要多。
据说这贩卖生猪的行会听说“市易法”出台之后,使了最为简单明了的一招:
他们将这上万头猪赶进南薰门,将之全部“交给”市易司的官员,然后就不管了,直接打道回府。
试想,上万头猪,全部堵在南薰门门口,市易司根本没有人手也没有能力去分配这些生猪,然后将其再次出售给需要的酒楼脚店、屠宰坊与小贩。
最终市易司放弃了。
南薰门中每天依旧要过数万头生猪,但是生猪的销售豁免于新推出的“市易法”。
对于其它大宗商品,市易司也同样没法儿抑制京中涨价的狂潮。
虽然有《汴梁日报》向世人解说,“市易法”的出发点是良好的,但是它带来的大幅涨价,也着实令汴京城中怨声载道。旧党纷纷借此机会,弹劾新党,逼迫新党就市易法做出改变。
市易法正式开始在汴京实施后半个月,钱塘尉蔡京自请转官入京,主理“市易司”。
据说明远得知此事之后,也叹了一口气,对与他同在捶丸场中挥杆击球的豪商们说:“这可真是……”
“竟然将‘市易法’当做进身之阶,这个蔡元长,胆子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