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 潮神生日这天,明远与苏轼、沈括相约,一道去观潮。
八月十七日,苏轼已经与沈括一起从杭州城出发, 打算去钱江边上的盐官镇观夜潮。
明远因有一批工匠与管事刚好自汴京赶到杭州, 不能把人撂下不理,自己去玩乐, 于是在杭州城里多留了一夜。十八日清晨, 天都还未亮,明远便带了两个长随,骑快马往盐官赶去。
一路上车马盈于道路, 幸亏明远这次是骑了骏马出门, 否则届时要被堵在路上“观人潮”。
他骑马出门还有一个好处:熊孩子们没办法跟上。
明远曾想过带种师中和宗泽去看看热闹,但一想到他俩年纪还小,在这个时空观潮又是一件有点危险的事, 就还是作罢了。
到时他只要与苏轼沈括对好“口供”, 便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盐官距离杭州不近,待他骑马赶到海盐江堤附近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正午了。
沈括安排了家丁在大道旁等候着,一见到明远过来,连忙将人迎过去。
只见富有观潮经验的沈括已经事先在江堤高处挑选了一个好位置,并且将一辆马车泊在那里。
苏轼坐在车上,见到明远来, 笑眯眯地递给明远一个荷叶包,明远一打开,便有扑鼻香味传出, 只见里面包着的是几样精致从食——原来竟是海盐特色外卖。
“这长堤上都是卖这个的, 某已经试过一个, 味道绝妙,因想着远之大清早就从城中赶来,就为你预留了一个。”
明远对此感激不已,他确实饿了。
一边吃,明远一边问起苏轼昨晚观夜潮的经历如何。
出人意料地,苏轼竟脸色一白,流露出几分惧色,应当是被昨晚的夜潮吓得不轻。他一面回想,一面缓缓吟诗道:“万人鼓噪骇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①……”
明远细想那诗中之意,却对即将到来的大潮更添几分期待。
这时,他面前的江堤上已经站满了人,不少人都携带着雨具,面露满怀期待,一起探头望向潮水即将到来的方向。
“来哟,让一让哟!弄潮儿来了!”
吆喝声响起,吴侬口音很重。
明远回头一看,见是一群精赤着上半身的年轻儿郎,手中或持大彩旗,或举小清凉伞,又或者直接在竹竿上绑着各色绸缎,正列成几队,从堤岸上行来,穿过人群,步下江堤。
这些儿郎们大多皮肤被晒得黝黑,一个个来到江岸边,就如泥鳅般跃入水中。
显然他们每一个人都精熟水性,无论在水中是踩水还是泅水,他们手中的小旗或者红绸,都不曾没入水中,甚至都没有被江水打湿的。
“原来这就是弄潮儿!”
明远不由得羡慕起这些儿郎的胆气与水性。
苏轼也道:“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②……果然是好胆色啊!”
这时沈括匆匆赶来,道:“差不多了,潮要来了。”
明远好奇心重,便向江堤上又挤了几步过去,将苏轼与沈括留在身后的大车上。
沈括看看苏轼,苏轼似乎浑身打了个激灵,抱了抱双臂,道:“你我这两个可以称得上是老夫的家伙,还是别去凑他们年轻小伙的热闹,就在这里观潮吧!”
沈括知道这是苏轼昨晚观夜潮留下的“后遗症”,没多说什么,点头应了。
明远却对此并不知道。
他越过两三排人群,让自己靠近江面。他努力探头,向东北方向的江面眺望,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前面的人群却一阵骚动,而江面上那些高举着红旗或者小伞的“弄潮儿”们,也个个都踩着水,从江面上探出身体,如临大敌。
“来了!”
明远听见有人在大声喊。
他却还什么都没看见。
终于,明远在地平线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钱塘潮吗?
明远毕竟是亲手做过“模拟”钱塘潮试验的人,钱塘潮在他的印象里还只是玻璃匣子里一道细细的水线。
可是,这念头刚刚转过,远处的小小白点立即变成了一道长长的白线。
这时,耳边如闷雷一般的潮声传来。钱塘江中的弄潮儿们显得更为紧张。
几乎只是一转念的工夫,那道远处的白线已经成为一道翻翻滚滚的水墙。巨大的潮头泛着白色的浪花横推而至,而潮头后还跟着一浪接着一浪,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
潮声已响至狮吼雷鸣一般,潮水带着千军万马之势朝明远这边奔涌。钱江水宛若喷珠溅玉。瞬间明远已觉自己的面孔和衣衫前襟全都被江水溅湿了——幸亏他刚才给自己穿上了一件油纸雨衣,否则浑身上下被打湿的这副模样,应当十分狼狈。
他一转头,竟发现刚才身边还站满的人竟全部都往后退了十几步,自己现在竟是孤零零地一人,站在距离江面最近的江堤上。
“远之——”
似乎是苏轼的声音,正在叫他。
明远心中也泛起不安的预感,迅速回身,飞快地往高处赶。
正在这时,一道巨大的潮浪突然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向明远这边径直拍下。
一时间围观的人群同时大声呼喊,但是却比不上身后的潮声惊天动地。
明远心中只有两个字:“完蛋”。
他用最快速度发足狂奔,但是潮水来得要比他快很多,明远踉踉跄跄地迈出几步,就觉身后已有一道水墙,遮蔽了正午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我会被卷入江中吗?
明远一时胆寒,他可没有那些“弄潮儿”那么好的水性,要是现在被卷入钱江中……多半会挂。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住明远的胳膊,将他往斜刺里拉着连奔十几步,将将错过那个浪头。
明远能听见浪头在他身后狠狠地拍下,而落在他身上的,只是少量的江水,既没将他完全淋湿,也没有让他变得太狼狈。
明远一抬头,刚要道谢,就发现是一位军中将校,穿着戎装,戴着巾帻,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带笑容,眼神干净。
“吾是钱塘县尉治下的校尉林乐生,此乃分内之事,小郎君不用谢!”
对方驾轻就熟地客气一句,而明远惊魂未定之下,连道谢的话都还未说出口。
他赶紧补上:“救命之恩,哪能不谢过?”
刚才若是没这人带着明远岔开潮水来的方向,明远许是会被潮水卷到江里去。
林乐生却一咧嘴,一指苏轼沈括所在的方向,对明远说:“那边是小郎君的朋友吧!刚才听见他们那里着急呼唤来着……”
明远还未来得及应下,这个快嘴的校尉已经又补充道:“我们蔡县尉也在那里!”
蔡……县尉……
明远颇为无力地想。
怎么竟会在这种时候,见到自己最不想见的人?
他抬起头,向苏轼与沈括那边看过去,果然见一个穿着官袍的挺拔身影正立在苏轼他们的车驾旁边。
林乐生见了明远这副模样,忍不住关心地问:“小郎君是不是受了惊吓,要不要吾扶你一扶。”
明远心想:他就是被潮水拍死,也不能在蔡京面前流露出半点虚弱的模样来。
这样一想,明远陡然间精神振作,冲林乐生大方地笑道:“不必了。我原本就认得蔡县尉,届时一定表明感激,且摆上一席酒犒劳各位校尉,届时请务必笑纳。”
林乐生一听说有酒席犒劳,自然开心,笑道:“那就谢谢啦!”
说着别过明远,自去江堤边巡视了。
而明远暗暗咬牙,一伸手,将外面那件油纸雨衣先解下,整整齐齐地叠了挽在臂弯里,又整理了一下衣冠,擦了一下头发上的水滴,自觉刚才的“事故”不至于影响自己的“风采”了,这才举步向苏轼与沈括那里走去。
苏轼早已吓白了脸,而沈括下巴颏上的胡子也在不住抖动,不知是不是担心明远被卷到钱塘江里之后少一名肯为自己刊印书籍并支付润笔费的“金主”。
唯独他们身旁站着的那位,自始至终表现得泰然自若,唇角挂着雍容的笑容,眼神和煦,望着明远。
“元长兄,好久不见!”
明远先发制人,咋咋呼呼地向蔡京打招呼。
他与蔡京之间的那段过节,除了种建中之外无人得知。即便是熟识两人的苏轼,也一直认为明远与蔡京依然是一对“惺惺相惜”的好友。
蔡京脸上的笑意越发盛,柔声应道:“原来是远之啊!”
他眼神正变得有些玩味,似乎在问:远之,你怎么一人在这里,理应护着你的那人呢?
转眼间,他的笑容似乎又带上了一些得意,似乎在问:远之,半年之后,你还不是乖乖地到这里来找我?
苏轼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挥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叹道:“元长,今日多亏有你,否则今日我和存中要怎样向杭州百姓交待!”
只要试想一下,明天《杭州日报》的头条新闻是:《惊!杭州首富被钱江潮水卷走,钱塘尉紧急搜救尚无结果》……苏轼就嘴唇发白,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
而蔡京却淡然地道:“这队小校水性不错,又异常熟悉钱江的潮水。安排他们在这里,多半还是为了那些在钱江中逞英雄的‘弄潮儿’。毕竟每年都有人在观潮时被卷走的,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远之。”
明远可不会如此轻易就接受蔡京的表功,他心里在想:哼,救我的可不是你,是你手下那些默默无闻的巡查校尉。你自己现在将自己的功绩夸个没完没了,手下的校尉却未必能得什么好处。
于是他来到蔡京面前,将手一拱,大声说:“元长兄啊,今日真是多亏了你手下的这些校尉……小弟打算整治酒席,并送些礼物,犒劳一下你下属的这些官军们!”
苏轼在旁击掌赞好,道:“这几日钱塘江大潮,多亏有钱塘尉下辖的官军们,才避免了好些意外。远之这么做确实是正理……”
蔡京的笑容变淡,眼睛的形状似乎正变得狭长,仿佛在问:远之,难道京……就一点儿功绩也无吗?
“……但是元长的指挥引导之功也不可没嘛!”
苏轼话锋一转,又转回蔡京身上。
“元长,我们这是多少时候没见了?今日远之要犒赏你手下的军士,某却要做东,好好请你吃一顿酒才行……”
明远一听说要与蔡京一起饮宴,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哪里还记得刚才自己才说过狠话,绝对不在蔡京面前“示弱”的。
他索性借着刚才所受的惊吓,向苏轼摇摇手道:“子瞻公,子瞻公……今日,今日不行,今日小弟……”
他脸色一白,身体一软便向着大车方向一靠。苏轼赶紧扶住,让他先好生坐在车驾里休息。
于是,今日在钱塘县饮宴的计划便泡汤了,苏轼只好与蔡京口头约定,另外约时间再聚。
而明远即使是装虚弱装受惊,也依旧是个我见犹怜的小郎君。蔡京将他们一行人送走的时候,竟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从没离开过明远。
待到车驾走远了,明远一骨碌从大车中坐起身,开始盘算起在杭州的这段时间里他应当怎样应付蔡京——
这个家伙,眼里就只有权与利两件,再看不见别的。
怎样才能让他消停不再打自己主意,又能把他带沟里去呢?
这时候1127急急忙忙地上线,问:“宿主,亲爱的宿主,刚才事发突然,我竟然……”
明远问他的“金牌系统”:“你竟然怎样了?”
“我竟然没来得及向您推销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