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宅邸的小书房里, 当朝宰相王安石正在会见上京诣阙的秦凤路经略王韶。
王韶是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与王安石都是江西人,也同是进士出身, 但官运不及王安石亨通, 自身经历也颇为传奇——
他是嘉祐二年中的进士,任官的经历却并不顺利, 只出任了新安主簿等小官,再加上考制科失败,干脆弃官不做, 转而游历陕西一带,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
在熙宁元年, 新帝登基之后,王韶向官家赵顼献上《平戎策》三篇, 提出“熙河开边”方略, 旨在收复河湟,招抚羌人,孤立党项, 因而得到了官家的信重。
而王安石身为宰相, 也对河湟拓边之举一力支持。
可以说, 王韶就是王安石变法在军事方面的同盟。
今次王韶上京诣阙, 少不得要来拜见王安石, 商讨陕西边事。王安石也有不少关于“青苗法”、“保甲法”等新法推行的问题想要询问王韶。
再加上王安石嫁女, 王韶少不了要道一声“恭喜”,并且讨一杯水酒喝。
此刻两人相对, 坐在王安石府上的小书房中, 都是日常冠戴。
王韶常年在西北, 饱经风霜, 人看起来便是黑瘦黑瘦的,但是眼神锐利,非常精神。他此刻穿着一身宋人时常穿着的道袍——这道袍正是陕西路近年来流行的吉贝布裁制的。
可巧王安石身上也是一件吉贝布的圆领襕衫。
吉贝布的这股“潮流”,不仅仅是在陕西,也火到了汴京来。
王安石夫人得了几匹吉贝布之后,觉得手感舒适,便做主给丈夫裁成了日常穿的家居服。
可笑这王安石,身为当朝宰辅,对吃穿这等小事从不用心,但是身上衣服穿起来舒服还是不舒服,他还是有点感觉的。因此堂堂宰相,闲时居家会客便也喜欢穿吉贝布裁成的布袍。
坐在王安石下首听两人谈话的,还有一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穿着一身绸衫,五官俊朗,一对剑眉扫入鬓角,脸色却颇为苍白,时不时会别过头去,轻轻咳嗽两声。
这名青年便是王安石的长子王雱,素来有神童之称,治平四年便中了进士。如今已入经义局,辅助父亲编撰《三经新义》,为王安石推行变法提供“理论”支持。
今日王安石嫁女,王韶与王雱等人都见到了明远送的那幅卫夫人法帖,当时都很震惊,纷纷称赞王安石的新女婿交游广阔,认得的朋友出手阔绰而得体。
然而现在谈论起来,王韶最关心的,却是军器监的事。
“今日刚好遇见曾令绰,得知他如今判军器监,与他聊了几句,竟听说军器监丞换了个横渠弟子。”王韶口中的“曾令绰”乃是王安石前一任宰辅曾公亮之子,曾孝宽。
王安石知道这件事,微微颔首。
倒是王雱在旁插话相询:“横渠弟子?陕西张载的弟子?”
王雱年少才高,父亲王安石又是经学大家,因此他从来不将这种“外地的小学派”放在眼里,因此直呼“陕西张载”之名,惹得王安石扫了儿子一眼。
王韶却平平静静的,一点儿也不计较王雱的态度。
“那名弟子刚好是种家子弟,种老令公之孙,种谔亲侄。刚从武官转了文职,便入了军器监做监丞。”
王雱这才一挑眉,流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大宋朝向来抑武重文,但王雱本人自认为已经走在了士大夫的前列,反倒是对精通军事的武将更敬重些。
“近日他向曾令绰提了好些颇有见地的意见……”
王韶就像是说闲话一样,将种建中提的几项改革军器制造的举措都说了。
“种家子弟,陡然从武职换到文职,又得了一项新差遣,有些干劲,也是常事。”
王安石听着觉得挺有趣,随口评价。
“他提出的那个‘外包’,朝中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只不过不是这个名字。曾令绰要是也觉得好,就让他们商量出一个条例出来,先捡一些民间常见的,弓、箭、绳索……尝试一二。”
“至于专设‘研发司’……这也不过是多设一个司局,不见得有这必要。”
王韶见这些建议并未完全打动王安石,连忙补充一句:“但是曾令绰又提了一句,那横渠弟子说,这些都暗合张横渠的学说,这些举措的终极目标都是提升‘生产力’。”
“生产力”的概念一抛出来,王安石和王雱都不淡定了。
熙宁二年,王安石在着手推行新法之前,曾经与司马光有过一次著名的辩论。
司马光是王安石昔日好友,然而政见不同之际,司马光也照样严词攻击王安石的施政举措,指王安石是“与民争利”。
而王安石的回击是说他的做法能够“不加赋而国用足”——这个回答却经不起深思:为什么不加赋就能国用足呢?
张横渠的学派率先提出“发展生产力”的口号,提出三代以来,生产力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能以有限规模的土地养活更多的人口。
以此类推,只要生产力继续提升,那么“不加赋而国用足”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因此张载提出的新理论,比起王雱主持编撰的《三经新义》来,恐怕更契合王安石这次变法的主旨,也更能令官家接受。
王雱顿时不服气地开口:“大人……”
“元泽!”
王安石也是一声轻轻的呵斥,止住爱子说出什么更加傲慢的话,尤其还当着王韶的面——王韶充其量只是政治盟友,与王安石的私交却并不深厚。
王韶却对此视若无睹,淡淡笑道:“说起来,今日介甫嫁女,出手送了一份厚礼的那位,听说也是横渠弟子吧。”
这样一说,王安石与王雱的注意力顿时转了过来。
“是,能收藏这样一幅卫夫人的真迹,元度与二娘真是好福气。”
说起来,王雱对妹妹妹夫的“好运”还挺羡慕的。
王安石却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从不关心婚礼礼品这等小事,此刻听王雱一说,顿时又念叨起这个名字。
“明远啊……”
王韶顿时加了一把柴:“韶这次上京诣阙,经过凤翔府时与张横渠见了一面,横渠先生为人敦厚,并不掩其弟子之功,直言这‘生产力’理论,是其弟子明远从‘横渠学说’中归纳得出。”
王韶将他在凤翔府横渠书院的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了王安石,最后还补充了一句。
“韶于凤翔张子厚处,还看到了明远所答的几张课业卷子,此子的文章,内容详实,言之有物,又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可见此子所学甚是扎实。”
王安石最早听说明远这人,是从薛向的书信里,得知明远以“仿单”和童谣的形式在陕西路宣扬“青苗法”。他也看过明远所写关于新法推行过程中种种弊病的文章,明远的学识水平如何,王安石自也清楚。
再后来,司马光与横渠弟子当面辩论的“轶事”也已经从陕西传到了京中。王安石等人都听说了。
京中有人笑司马光竟被一小儿一言驳倒的,也有人为司马光辩护,说闻名天下的司马大学士故意相让,否则怎可能说不过张横渠门下一名少年。
甚至有人说,这件“轶事”,也已经传入宫禁,传到了官家的耳朵里。
王安石此刻听王韶提起,顿时抛去了当初看到明远直言弊病时的不快,拈须颔首道:“此子确实有些不同。”
王雱争强好胜心重,听父亲和王韶都夸奖明远,心里已是不大舒服,想要开口插嘴。
谁知王韶却与王安石对视一眼,突然异口同声地道:“只是怎么这么能花钱的?”
明远,这少年……也太能花钱了吧!
按王韶所说,横渠书院正在进行的“井田”实验,就是在明家买下的土地上实施的。
而明远到了汴京城中,一出手,又将这样贵重的贺礼赠给了王安石的女婿。
王韶便问:“介甫可是已经见过明远了?”
王安石却断然摇头:“没有……”
王雱从旁补充:“小侄今天也问过,那明远虽然送了这么一份厚礼,他却没有亲自来过府道贺。”
这下王韶与王安石都有些面面相觑。
俗语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多少人想方设法、花样百出地向王安石送礼,为的就是能见这位宰辅一面。
谁知明远礼送了,人却不来。
王安石原本已觉得见不见明远无所谓的,现在又突然感到很可惜。
心高气傲的王雱想通了这一茬,更是差点气歪了鼻子:“不会是看不起咱们临川王家吧!”
待王韶告辞之后,王安石转向儿子:“张横渠门下对于经义的诠释,对此次变法,乃至国家大计都是极大的支持。”
陕西张载的学派,竟然能转而支持新法,这是王安石绝没想到的。
要知道,张载的弟弟张戬正是因为反对新法,在朝堂上与王安石起了冲突,才会贬官出外的。
“雱儿,这件事就交给你吧。你在汴京城中也算是交游广阔,便去结交一下那明远,以你的眼光,来看看这人究竟如何。”
王雱自负聪明,时常自夸自己看人极准,所以王安石才交给他这个任务。
而王大衙内在汴京地面上确实人缘不错,朋友众多,打听起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他就得知,这明远刚刚在城南赁了一座占地颇广的院子,开了一家刻印坊,说是要刻印书籍。前一阵子据说还为苏轼站过台,在大相国寺安排了“签名售书”,售苏轼的书。
王雱顿时满心的不乐意——要知道苏轼那可是妥妥的旧党,曾经不止一次上书天子,指责新法“扰民”。
明远既然帮助陕西路推行“青苗法”,那就是站着新党一边;可是现在又结交苏轼。
首鼠两端的小人!
王雱心中顿时生出大大的不满。
但他也实在是无法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想要见识见识明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于是,这位王大衙内特地捡了一个旬休的日子,打听了明远人在城南刻印坊中,便换了一身便服前去拜访。
他一到刻印坊,忍不住便被这座作坊的规模感到惊叹——这是将三座比邻而居的民居院落相互打通,形成了一个三进的大型院落。
王雱抵达刻印坊门外时,就已经能听见院墙内脚步声匆匆,不断有语声响起,人们在相互交谈,其中又夹杂着叮叮当当器物敲击的声音……整座刻印坊听起来是一派生气勃勃。
王雱自己就没少和刻印的作坊打过交道,但他一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作坊,二没见过这样繁忙的刻印坊——这不仅令人想象:这家刻印坊的生意得又多好?坊里怕不是有上百名雕版工人,同时在刻印五六本书?
王雱当即打定主意,来到作坊门首,求见东主。
“我们东家今天刚好在这,小官人稍候便是。”
王雱左右看看,正待翻看作坊跟前摆着的几本书册,忽听脚步声响起。王雱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亮。
面前的小郎君相貌再出色不过了,而且不带半点庸俗浮丽。就连王雱这样眼高过顶的,见到明远,也只觉得心头格外清爽。
“您是……王大衙内?哎呀,是我失礼了。”
明远望着王雱,眨了眨眼睛,忽然福至心灵一般地猜出了王雱的身份。
王雱被明远用带有崇拜的眼神看着,只觉得浑身轻飘飘地几乎浮起。
果然,还是他王大衙内名满京华,连远道而来的陕西士子都钦佩不已。
只听明远拱手行礼:“久仰衙内的大名……”
王雱打个哈哈刚要谦虚,就听明远补充道:“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