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外, 从宣德门通往城西琼林苑的道路两侧,一时人山人海。
汴京百姓今日尽数出门,想要一睹新科进士们的真容。世家子弟、年轻的学子们,多半想要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气;小娘子们由父母兄长陪着出来, 想要看看进士们的真容, 所谓“红裙看取绿衣郎”。
而更多的汴京百姓则纯是看热闹, 顺便八卦一下今科及第的进士们被哪家招做女婿。
最受瞩目的自然是状元郎蔡卞。
“看,状元郎头上簪的那朵牡丹花——”
“难道这次不是仪鸾司扎的金花了吗?”
“不是, 那分明是一朵真花,真的牡丹花!”
“是啊, 好大一朵, 简直跟海碗似的。”
“啧啧啧, 依我看, 只有洛阳的花匠,才培植得出这样的名品牡丹。”
“……”
蔡卞心中得意, 他知道头戴的那朵牡丹让他独得一份殊荣,恐怕往前数三年, 再数三年……以前年的状元郎恐怕都没有他今日这般风光。
不过, 蔡卞不得不承认, 明远将这一本牡丹送入宣德门,送至他眼前,还是让蔡卞相当吃惊。
那天明远的承诺还历历在目, 蔡卞却也真的没想到, 明远能舍得这样一盆国色天香的牡丹, 将盛开的花朵从枝头剪下, 簪在自己的头上。
“春风得意的状元公才是会令这牡丹增色的人。”
蔡卞几乎能想见明远满不在乎地说着这话的样子。
然而明远能够一掷千金也就罢了, 竟然还能将这本牡丹一路送进宣德门?
前往琼林苑的一路上, 蔡卞几乎都在想关于明远的事,以至于对自己应当享有的荣耀,反倒没那么上心。
他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行了七八里,眼看到了皇家御苑琼林苑。蔡卞坐的位置较高,远远地刚好看见琼林苑西北角上,有游人在水边扎起了幔帐。
蔡卞匆匆瞥了一眼,似乎觉得那个角落里有个纤瘦小巧的少年身影,似乎有点儿像明远。
他大吃一惊,再想探头看去时,已经有禁军护卫过来,恭敬请状元公下马——琼林苑设宴的地点就在眼前。
蔡卞下马后,再往西北角望过去,明远的人影立时又看不到了。但蔡卞又看见一人,身材颀长,肩宽背阔,很像是那日和明远一起来见他们的种建中。
“元度——”
这时蔡京走到胞弟身边,轻声提醒。
蔡卞是状元郎,今日皇家赐宴上他的角色比较重要,需要带领一众同年行礼、谢恩、入席……礼节繁复,不容有失。蔡京这是来提点弟弟,要他集中精神的。
蔡卞会意,立即不再关注御苑西北角的情形。
蔡京也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在一切礼仪程序结束,新科进士们可以自由交流了之后,才看似随意地走到一边,伸手招来一名宴席间的侍从,随口问:“那在御苑西北角上饮宴的,可是皇家?”
侍从看了一眼,轻松笑道:“不是。官家有旨,金明池对士庶开放,御苑西北角那一片地方也是如此。”
蔡京两道长眉微微挑起,思忖片刻,又问:“那是什么人都可以去那里游园赏景的吗?”
侍从摇头:“当然不是,要去那里,需要事先提请开封府……”
蔡京听了侍从的解说,表示万万没想到,琼林苑的一部分,当然是距离皇家建筑最遥远的那一部分,竟然可以让普通开封市民也进苑游览,前提是先向开封府提交申请,然后再向皇城司交一笔“使用费”,用以修缮琼林苑中的亭台建筑。
蔡京:皇家已经穷到这程度了吗?
“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那侍从又补充道,“前几年琼林苑赐宴的时候,就没有人在对面饮宴。今年怕是赶巧了吧!”
蔡京点点头,谢过了这侍从的回答。
他穿过琼林苑中的桃红柳绿,独自来到一池碧水畔,向西北面对岸眺望。他目力相当不错,依稀能看清坐在对岸的几人,也能看清一个依稀就是明远模样的,正在向他挥手致意——
“竟然真的是!”
蔡京微笑着从水边退回来,心里对明远的“钞能力”又多一层认识。
*
种建中舒展身体,懒洋洋地半卧在琼林苑侧畔的长草中,突然吐出口中叼着的一枚草芯,对明远说:“想不到,你竟然知道能到这样的地方来踏青赏玩。”
明远笑着指向身边的“百事通”管家史尚,说:“我原本也不知道,都是史尙的功劳。”
史尚则站在一旁,笑着将附近酒家送来的食盒一件一件打开,将里面事先准备的精致饭食露出来。
他作为一名资深的“汴京百事通”,又日常与官府打交道的,预订一处人少、清闲、风景又好的地方踏青赏春,对于史尚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我昨日去开封府的时候,那里的小吏也没想到会有人要在今日订下这里,据说还特地去问了开封府推官,由他做的主。”
明远本想问一下现今是哪位做着开封府推官,但一看见史尚将盛在木匣中一整套温酒的器皿都取出来,连忙也来帮忙。
他一边张罗一边说:“种师兄,对面蔡家兄弟在庆贺登科,小弟则在这里贺你新领了差遣。”
种建中通过铨试,原本听说了定下差遣还要等上一段时日,谁想到这两天的工夫,新差遣已经下来,是去军器监当一名军器监丞。差遣定得很急,应当是军器监缺人手缺得厉害。
所以明远赶紧拉着他出来踏青,“不负春光”。
种建中原本无可无不可,但明远真的为他安排了到御苑来赏景,种建中心里一股暖意,连忙坐正了身体,将两枚官窑小盅分别放在两人面前,随手斟上。
这酒在一整套温酒的器皿里温过,热力一逼,顿时令醇醇的酒香散发于空中。
明远只听身后有一人开口道:“好香,好香!这是羊羔酒吧!”
确实如此,这正是汴京城中丰乐楼最有名的羊羔酒,据说是与鲜嫩的羊羔肉同酿,也有说是羊肉熬汤酿酒的——但明远都无法将羊羔肉,与杯盏中这醇厚鲜甜的酒浆联系起来。
或许是酒家故弄玄虚也未可知。
他回头一看,连忙道:“原来是您!”
来人穿着一身绿色官袍,头戴硬幞头,高颧骨、长脸颊,浓眉入鬓,肤色微黑,正是几天前,与明远一道,坐在“洗面汤”的小店里,一起喝“汤茶药”,一起聊天的那位。
当时明远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是一位官员,但现在看了对方身上穿着的绿色官袍,什么都明白了。
明远赶紧起身,将来人迎了入座。
“没想到今日竟有缘在此相见。”
对了,他还不知道这位姓甚名谁。但是一看对方的样子,就知道是个洒脱的,赶紧又斟了一杯羊羔酒,递到来人手中,道:“相逢便是缘,还请仁兄不嫌简薄,于小弟这里坐一坐饮一杯水酒。”
来人并不客气,接过了明远手中的杯盏,但要饮时,却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又往对面看看。
明远是个机灵人,马上会意,让史尚雇佣来、专门伺候郊游宴席的侍从迅速将周围的帐幔围起。这样,即使是对面有人目力好,能够看到这里,便也看不见坐在帐幔背后饮宴的究竟是什么人。
微微有些富态的中年人顿时笑道:“小郎君太过周到,这杯酒我若不饮,便心中有愧了。”
他说着,捧着手中的小酒盅,慢慢地小口啜着,一点一点饮尽,同时又细细品味,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明远看着眼前人虽然身穿官服,人到中年,但对待小小一盅美酒却如此认真,美食家风范,展现无遗。
来人将酒盅饮尽,明远赶紧举起酒壶要斟,却被来人拦住了。
“某原本是为公务来此,若是贪杯,便活该要被御史弹劾了。”
明远没听清他的自称,正暗自猜测对方的身份,忽听来人问:“小友可是陕西人?”
明远说话时偶尔会露出一点陕西口音,而他身边坐着的种建中,则完全是一副关西俊杰的英豪之气。
明远与种建中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来人便似陷入遐想:“嗯,几年前我曾在凤翔府任签判……”
明远发呆:凤翔府签判……
种建中已然在旁微笑道:“小远,令外祖家岂不是就在凤翔府。”
明远点点头,急忙转向来人。他心里已经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一个猜测。
明远刚要请教姓名,他身边的史尚突然跳了起来,惊讶地道:“您……您不就是开封府推官……”
原来就是批准他们在此饮宴的开封府推官啊!感情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赶过来看看,这些踏青冶游之人会不会影响到对面的琼林宴。
“是,正是。”
来人笑着向明远拱手,自报家门:“敝姓苏,单名一个轼字。”
一旦确定,明远反而整个人都呆住了。
——真的是苏轼?
“您……您难不成就是,写下‘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①的苏轼苏子瞻公?”
苏轼应当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御苑旁遇见一位自己的“迷弟”,脸微微红了红,应是见到有人如此推崇他的诗句,心里开心,外表却有点羞涩。
“还有……”
明远一想到他所知的好多东坡大作都是熙宁三年以后写出来的,当下都不敢提,倒是去年在长安城中遇见的那名蜀商,送给他的那本《南行集》,里面的诗句都是大苏已经写出来的。
于是明远只得提起:“还有‘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②、还有……还有好多。”
苏轼一张微黑的面孔顿时透出十二分的羞赧,有点扭捏地道:“都是少作……”
明远与种建中连忙一起向他行礼,自报家门。
当听说两人都是横渠弟子,苏轼连声赞好。说起致力于教书育人的张载,苏轼也是十分佩服。
出门郊游踏青,竟然能认得苏轼,如此机缘巧合,令明远难掩兴奋。
苏轼却颇不好意思地伸手挠挠头:“明郎君,那《南行集》里的句子,你是从何处得知的?我记得我……没有刊印过呀。”
明远:“没有刊印过?”
那他从蜀商那里换到的是什么?
明远连忙唤过向华,交代这个小跟班几句。向华马上明白了,飞身上马,急急忙忙赶回城中去。
而明远则将他当初在京兆府里帮助那名舍不得交过税的蜀商,买下大批蜀锦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苏轼听得饶有兴味,甚至还冲明远一拱手,谢过明远照拂老乡。
可是等到向华带着明远从陕西千里迢迢带来的那本《南行集》,苏轼拿在手里一翻,忍不住苦了脸,只说了两个字:“盗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