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最后邮件的约定, 与康纳斯的见面地点就选在曼哈顿区一家大型天文博物馆。
如此具有休闲放松风格的选址,让她感到稍微有点惊讶,但也没有多问便直接答应下来。
这个地方在现实世界里也是存在的。贝尔纳黛特还记得自己十一年级上选修课的时候, 负责授课的克洛伊教授还带着班级里的学生一起去参观过。
整个博物馆的占地面积大到快赶上一整个中城高中,内部空间宽阔复杂到连她一个没有路痴症的人都会不小心迷路好几次。
时间约定在下午两点, 正是博物馆内人多的时候。
贝尔纳黛特出门前看了看天气预报, 上面显示气温偏高,空气干燥。
她将头发习惯性扎成标准的芭蕾盘发, 换上一条不太吸热的白色垂纱长裙, 拿起遮阳伞下楼, 看到彼得正好刚开门回来。
“看起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他走过去牵起贝尔纳黛特的手,低头在她手心里吻了吻,然后将一个白色的礼品盒袋子递到她手上。
“打开看看。”他说。
里面一个是装有花朵的水晶摆件。鲜红绮丽的玫瑰正肆意开放在透明的玻璃罩里,浓烈的花色几乎要从里面流淌出来。
“永生花?”她有点惊讶, “为什么忽然送我这个?”
“我也说不上来。”彼得像是同样有点困惑,视线有一瞬间变得格外虚无,“就是觉得,这是你很需要的东西,我得为你带来。”说着, 他很快注意到贝尔纳黛特脸上的细微神色变化, 不由得问, “怎么了?是不喜欢它吗?”
“不……没有。它很漂亮。”贝尔纳黛特摇摇头, 指尖隔着玻璃罩轻轻碰过那朵玫瑰,旋即像是被烫到似地缩回手, 脸上表情不变, “只是我有点意外。因为你从来不送我玫瑰。”
她说的是在现实世界里。
比如, 彼得知道她最喜欢的花是白色的白木香, 其次也是其他颜色浅淡的种类。因此这样大红热烈的玫瑰花从来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最重要的是,在现实世界里,会送她玫瑰花的只有一个人。
但彼得似乎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只是在听到她说并没有不喜欢后便松口气笑了笑:“那就当是第一次吧。”
说着,他接过贝尔纳黛特手里的伞撑开,将阴影基本都倾斜到她的方向:“去天文馆吗?”
“对。”
这种艳阳高照的天气是最让她困扰的,彼得还记得这个,但是一直不清楚为什么她这么不喜欢阳光。
她挽起彼得的手一起下楼,听到他随口问:“怎么忽然想去天文馆?”而且还是离家挺远的一个。
贝尔纳黛特低头在手机上找着导航路线,语气平静地回答:“就是看到有人推荐所以想去看看。”说完,她又有点犹豫,“要是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也可以一个人……”
其实她原本的打算就是独自去找康纳斯。
然而想要说服彼得乖乖留在家等她回来是不可能的。
她试过几次,最后却无一例外全都是以失败而告终,根本拗不过对方,所以也就只能同意和他一起。
如此严密到接近禁锢的保护欲,让贝尔纳黛特在感到有点无奈的同时,也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外婆玛德琳。
小时候每次因为PIB的不断追捕而被迫搬家,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会被玛德琳严严实实地藏在家里,去哪儿都不允许单独行动。
长此以往下来,她倒也习惯了这种过于沉重的保护方式,也更能理解彼得的想法。因此他们几乎从来没有为了这种事而闹过矛盾,她更擅长妥协和安抚对方。
这次也不例外。
意料之中的,听到她又提出可以自己去,彼得立刻想都没想就拒绝,眉尖微微皱起:“不要。你答应过我不管去哪儿都会让我和你在一起的。”
“所以我们现在正一起往天文馆去,不是吗?”她安慰性地晃了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这才看到他的脸色勉强放松下来。
真不知道他这么严重的安全感缺失是怎么造成的,也许他们应该找个机会好好聊聊这个问题。
不过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打车来到天文馆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距离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半小时,贝尔纳黛特决定和彼得先在这里逛逛看。她有些好奇为什么康纳斯会把地点选在这里。
和印象里的一样,天文馆的内部结构极为复杂,大得惊人。在曼哈顿区市中心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能将一整栋五层建筑全部设置成天文展览中心,实在很少见。
他们跟着人潮来到大厅,迎面而来是那张著名的暗淡蓝点图,以及卡尔·萨根的名言——“在广袤的空间与无尽的时光中,能与你共享一颗行星和一段光阴是我的荣幸”。
馆内光线明亮,大片的玻璃墙设计将自然光很好的利用起来。到处是前来参观的游客,带着标牌的小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跟在老师身后。
沿着走廊来到深处的天文短片放映区,数十排座位呈班环状一圈一圈辐射开,穹窿顶的投影器特意被设计成地球的形状。仰头时,贝尔纳黛特正好看到落基山脉尖耸崎岖如龙类的脊骨,匍匐在北美洲靠近太平洋的那一侧。
走廊边缘有几盏灯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再往前就是她虽然只去过一次,但是却非常喜欢的流动星空走廊。
进门的那一刻,宇宙被压缩成流淌在身边的大片光影。他们从脚下的深蓝星球开始,朝着前方不远处的太阳走去,金红色的巨大恒星正沉默无声地注视着他们,比火焰更加灿烂灼眼无数倍的日珥正不断喷发出来。
大量带电粒子流奔向宇宙,在地球的极地两端碰撞出无比美丽的极光。木星飞快转动着从身旁划过,表面的大红斑像是巨兽睁开的眼睛在专注凝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更远的地方,无数色彩斑斓的星云正在沉睡,百花齐放般点缀在宇宙这片黑暗空间里。
“真漂亮。”贝尔纳黛特赞叹着试图用手去触摸土星周围的星环,指尖却只能碰到冰冷的电子屏,“可惜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其实也没有多远。”彼得将目光从星海深处收回来,只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你本身也是这些星星。”
贝尔纳黛特愣一下,淡淡笑起来:“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
“不,我说的是事实。”
彼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继续用一种专业且愉快的科普语气回答:“因为人类的一切其实都来自于星星。比如DNA里的氮元素,形成骨骼的钙元素,流淌在血管里的铁元素,作为食物消化吸收的碳元素等等。宇宙从爆炸开始诞生,无数颗星星死掉后成为人类最初的生命形态。”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好像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传说里都说每个人有自己的守护星了。可惜我选修课学得不够认真,没学会怎么找这个。”
说完,她拉着彼得的手继续朝前走。
青瓷色的巨型天王星缓慢滑行到他们中间,映照出两人十指相扣的剪影。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去找。”彼得的声音落在星空走廊里,带来一阵低低的回响,像是流星跌落进星云深处迸开的轻柔碎鸣。
“什么?”
她回头,听到他继续说:“也许你的那颗星星会主动来找你。”
贝尔纳黛特眨眨眼,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却仍旧维持着一开始的平静表情,只用了点力气去捏他的手:“你是指这样?”
她边说边假装微微叹口气,:“那你可太亏了。本来是来我身边做好事的,结果还赔给我了。”
彼得笑着将她拉到怀里,单手搂住腰,低头吻在她嘴唇上,星河在身边温柔静谧地流淌而过。
她伸手环绕着他的脖颈,主动接受这个吻,耳边逐渐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那是有流星群从头顶连接不断地垂落,将来自数亿年前的旧光散射到他们的皮肤上,不规则的天体形状在旋转中形成斑驳杂影。
察觉到那抹柔软的湿热舌尖开始不满足于只在她的唇瓣上轻轻舔.舐,转而开始缠着她试图继续深入,贝尔纳黛特勉强别开头结束这个吻。
彼得抿下嘴唇,舌尖将残留的温度卷回口中,喉结轻微滚动一下,表情看上去有种快到兴头上被突然打断的郁闷,湿润的棕眼睛格外可怜。
“一会儿会有人进来。”她这么说。
两人继续踩着遍地星辰朝前走。有那么一刻,贝尔纳黛特是真的希望时间能就此定格在这里,不要再向前了。
可很快她又抛却了这个荒诞的想法。因为她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们必须想办法回到现实世界。
走出流动星空走廊,时间距离下午两点只剩最后几分钟。
贝尔纳黛特看着对面那家人满为患的星球冰淇淋店,深吸口气后,忽然转头朝彼得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我想尝尝看那个冰淇淋,要不你帮我去买一个吧?正好我也去趟洗手间,你在这里等我。”
彼得没有任何怀疑地点点头:“你想要什么口味的?”
“柚子青柠味。”
“那你快点回来。”
她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唇角,松开手朝洗手间的房间走去。
直到确认彼得已经走进人群,暂时不会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后,贝尔纳黛特又改变方向朝天文馆的电梯走去。
康纳斯和她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第五层。
她跟着人群走进电梯,最后在国家航天发展历史区找到了对方。
他没再穿实验室里那件看惯了的白大褂,而是一身深色西装,浅紫色衬衫,将他彬彬有礼的学者气质展露无疑。
见到贝尔纳黛特来,康纳斯朝她态度温和地笑了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非常准时。”
“您也和以前一样,习惯早到。”其实在现实世界里,贝尔纳黛特并不认识对方。但从幻境里这几年的记忆来看,康纳斯确实总是习惯早到等待对方。
“希望你不会介意我将见面地点选在这里。”他说,“因为我一直想来这里看看,可惜总是不得空。”
“完全不会。”
她说,白净脸孔在暗淡灯光中呈现出一种格外沉着的冷静:“所以,您想说什么还是直接说吧。”
“我能问问,你是一个人来的这里吗?”
是否单独前来并不是他们在邮件里事先商量好的硬性要求。
于是贝尔纳黛特非常坦诚地摇头:“他陪着我。”
康纳斯哦一声,似乎对于这个结果毫不惊讶:“你是怎么说服他让你独自来见我的?我以为他不会让你离开他视线半步。”
她叹口气:“我让他在一楼等我。他不知道我在这里和你见面。”
“原来如此。”
旁边是排列整齐的许多航天模型,他们一起走在观赏区里。
“如果你看过我发给你的那份报告,那么你应该知道,与我们之前对081的最初实验预估比较来看,他现在的基因融合情况已经有些失控了。”康纳斯说。
“是这样。”
“那么我想你其实应该也能感觉到,他和之前很不一样了?毕竟我们一开始就已经考虑到,越是高融合状态,实验体就会越受到蜘蛛基因的影响。”
康纳斯的话让她一下子想起许多事,比如他在幻境里变化许多的性格,以及刚才出门前,彼得莫名其妙送她的那朵永生玫瑰。
这些都是因为蜘蛛基因,或者说夺心魔的影响吗?
“是有那么一些。”她克制地回答。
“但我们都知道,这种变化不会仅仅只是一些而已。”康纳斯看着她。天文馆灯光冷冰冰的照亮他镜片上,折射出一种格外怪异的青灰。
“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放任蜘蛛基因对他的影响,那么很难说将来到底是什么在控制他的行为。他自己,或者是那只死在他实验成功那天的样本蜘蛛?”
就像彼得和夺心魔之间的战争,其实说到底就是他的自我意志与蜘蛛本能的矛盾。
同时兼具人性和冷血动物的兽性,浓重的分裂感在他身上是那么明显。
贝尔纳黛特沉默片刻,然后开口:“所以您这次来找我,就是为了想要提醒我注意,同时关心一下他的心理健康?”
“不。”康纳斯停下来,态度严肃认真地看着她,“我是来提醒你,这种基因浸染的严重后果。发生在081身上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最初的设想,这是不可控也几乎不可逆的。”
“我明白对你而言,081非常重要。但你真的能分得清现在被你所信任着的,到底是你最开始见到的那个男孩,还是那只藏进人类躯壳里的蜘蛛吗?”
她愕然地望着对方,浑身上下都因为这句过于熟悉且恐怖的话而冒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冰绿色的眼睛中央,黑色瞳孔轻微放大。
“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个人,还真的是你看着长大的081吗?”
“你什么意思?”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瑞恩。就像我刚刚说的,他的基因融合程度已经失控了。你所珍爱并重视的那个人,正在被那只蜘蛛一口一口啃吃干净。很快,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两年,留在你身边的就会成为一具完全被蜘蛛基因所左右的人类躯壳。”
“他再也不可能是以前那个081了。”
说着,他将手里公文包中的一份文件递过去。
贝尔纳黛特接过来看了看,意识到虽然对方说的似乎只是和融合实验有关,但考虑到整个幻境都是夺心魔创造的,康纳斯的话听上去更像一种预示——再这样长时间地被困在幻境里,彼得自身的人类意志将会逐渐被侵占甚至取代。
而这种迹象发展到现在,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她又想起那朵永生玫瑰。
也许这就是夺心魔逼她做出选择的时候。
她合上手里的资料,轻吸一口气:“你想让我怎么做?”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面前的康纳斯,倒不如说是在问隐藏在整个幻境背后操控一切的夺心魔。
“我们得蜘蛛基因从他身上剥离出来。”康纳斯回答,“否则他的情况只会越来越不可控。而到那时候,我很担心最先受伤的很可能会是你。”
“剥离?”贝尔纳黛特轻声重复着这个过于惊悚的字眼。
她看到康纳斯朝一旁抬手示意,伪装成天文馆安保人员的两名特工立刻带着保险箱朝他们走过来。
康纳斯将密码锁打开,露出里面一支已经填充完毕的特制注射器:“这是我们研发出的血清。在决定开展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就和奥斯本先生商量过,必须要有一道保险机制,也就是这种针对特定样本生物的血清。”
“它研发出来的时候,我们还没找到任何合适的实验体。我也曾经希望这支血清永远不会派上用场,毕竟这就像是亲手将自己所有的心血都付之一炬那样。不过,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提前准备保险机制是正确的。”
贝尔纳黛特看着那支注射器,冰冷的光芒闪动在它的双层金属外壳上,只有显示剂量的狭窄部位是透明的,露出里面少量的绿色液体,像是融化的翡翠。
“你们想给他注射血清?”
“是这样。”
“那会发生什么?我没有理解‘剥离’这个词的意思。”
“意思就是,会让他恢复到接受融合实验之前的状态,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这样就能让他摆脱蜘蛛基因对他的影响。”
“是吗?”贝尔纳黛特不信任地看着对方,“这听上去好像太轻易了博士。”
“难道你不想让他恢复正常吗?”康纳斯反问。
这句话基本就是在问,难道你不想让这场游戏结束吗?
她愣在原地。
按理说,血清当然不可能真的把彼得变回被蜘蛛咬伤之前的状态。因为这只是幻境,这一切都是假的,血清当然也是假的。
尤其作为蜘蛛本能具象化的夺心魔,注射血清就像是将他彻底抹杀掉,他当然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因此,血清的作用应该不是如康纳斯所说的那样。
它更像是一种选择,一种在游戏最后关头必须面对的关卡,一种代表了她在彼得和夺心魔之间态度的宣告。
如果她选择血清,那么就代表在彼得和夺心魔之间,她想要的是彼得的平安。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
甚至某种程度上,她都希望这种血清是真的。通过消除蜘蛛基因和超能力恢复成以前的普通人,也许彼得就不用再去承担那么多沉重到痛苦的责任,也不会再遇到这种事。
他可以只做彼得·帕克,只做他自己,也可以像其他普通的高中生一样过正常的生活,有最平凡的快乐和烦恼。
但同时,贝尔纳黛特更明白,除了彼得自己,没有人可以替他做这个决定。
可是紧接着,她又本能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因为夺心魔不可能不知道她会选什么,却仍旧给出了血清这个看似能将他清除的选项,到底是为什么?
她看上去那种愚蠢到会在恢复记忆以后,还相信康纳斯的话的人吗?这支血清当然是有问题的,她能轻易猜到,也不相信夺心魔会算计不到这点。
那让她选择的意义,或者说夺心魔的目的在哪里?
一时间贝尔纳黛特感到非常困惑。
她能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陷阱边缘,可却看不到危险究竟在哪里,以及该如何选择才能避开那种可怕后果。
于是她选择继续询问:“既然血清已经有了,那为什么还要找我?”
康纳斯的回答同样简单:“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不会触发他蜘蛛感应的人。”
“什么?”她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换句话说,他爱你。”
“这种感情充满不设防的盲目,也会让蜘蛛感应默认你的一切行为都是无害且可以被接受的,包括杀死他。”
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指尖忍不住颤抖。
她想,她大概明白夺心魔的意图了。
血清的确是一种选择,但不是在彼得和他之间。
而是当彼得终有一天也即将被蜘蛛基因彻底侵染,并一步步不可逆地陷落到变得和夺心魔一样时,她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无条件地接受他的一切。
毕竟他们本就是同源一体的。
只要彼得一天没有将蜘蛛基因彻底剥离,那么他就随时都有被彻底同化的风险。
夺心魔想看看,她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会怎么做,会不会也像厌恶他一样厌恶彼得。
如果她想要用逃避来解决问题,那么夺心魔就会将他们继续困在幻境里,让她亲眼看着彼得的人类意志是怎么慢慢瓦解崩塌的。她如果不想见证这一切的发生,那就必须做出选择。
不,不只是这样。夺心魔从来不会只做一种打算,他可能还有其他目的,但贝尔纳黛特暂时还猜不到那么多。
“当然,我们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他。”康纳斯的话还在继续,“我们只是想要将他的超能力和蜘蛛基因消除而已。你不用担心他会因此而受伤。”
是这样吗?
贝尔纳黛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总觉得,如果她真的答应帮忙注射,那么会被血清消除掉的恐怕并不是蜘蛛基因,而是彼得自己的意识。
她被困在一个无论做不做选择都无解的死局里了。
康纳斯和另外两名特工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看起来我没有不答应的权利,是吗?”她平静地问。下一秒就感觉有冷硬的枪口抵上自己的后背,隔着层薄薄的血肉与骨骼,正对着她胸腔里的心脏。
气氛瞬间冰冷到临界点。
这时,一声尖细的提示音从特工腰间别着的通讯器传来:“目标人物已离开天文馆第一层,正在朝你们所在的地方移动。”
“是081。”康纳斯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旁边的特工感觉很不能理解:“可是他怎么会忽然意识到我们在这儿?”
“看起来蜘蛛感应不仅会预感到针对他自身的危险,还有针对你的。”康纳斯不带立场地评价道,“真是不可思议。”
“‘蝎子’会在这儿等着他,至于你,瑞恩教授。”特工毫不费力地抓住贝尔纳黛特的手,“你得跟我们走。”
蝎子?
贝尔纳黛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被迫跟着他们离开展览厅。
等彼得赶到这里的时候,整个大厅已经空无一人,但蜘蛛感应的预警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从远处转移到了自己附近。
他在气流发生波动的前一秒灵活跳跃开,稳稳踩在一旁观赏席的光滑栏杆上,抬头看到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已经被硫酸一样的东西给腐蚀得冒出团团白烟。
一个穿着翠绿色仿生蝎子服的高大男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扬起的长长蝎尾尖端闪烁着锐利冷光,随时准备将他刺穿胸膛的危险。
另一边,大批穿着金属盔甲与军用战斗外骨骼的PIB士兵正从大厅的各个入口鱼贯而入,将他们严严实实地封锁在了中间,无数亮红准星落在他的身上。
“我不知道航天历史展览层里原来有只太空蝎子在等着被人参观。这是什么?天文馆的神秘保留节目吗?”彼得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眼神阴沉,“别挡我的道。我对你没兴趣。”
“无所谓。”蝎子冷笑着晃动长尾盯着对方,深红色的眼罩上划过一道冷灿流光,“猎物不需要记住狩猎者的名字。”
说完,伴随着密集响起的枪声,彼得踩在栏杆和墙壁上,轻盈敏捷的躲避着紧追在身后的无数子.弹。
有大片黑暗阴影从头顶压下来,蜘蛛感应提醒他来自上方的威胁。
强烈腐蚀性的酸液与毒液从蝎尾中喷射而出,好几次都堪堪擦过那个灵巧无比的修长身影。
彼得几步跑上展览馆的天花板,趁着对方紧跟上来的时候用蛛丝层层裹住他的尾端,阻止毒液的继续喷射。
强大的外力裹挟着蝎子一下子失去平衡。彼得抓住对方动摇的一瞬间,将他甩砸向地上的那群PIB士兵,自己则从天花板上跳落下来,蹲在正中央的地球仪上,神情漠然地看着那些被冲撞得七零八落的队伍。
被激怒的蝎子很快挣脱出来,长尾横劈向地球仪下方的固定装置。
彼得拉住蛛丝躲开,巨大的沉重球体瞬间滑落出去,在地面砸出一阵闷响与无数裂纹,将几个躲闪不及的PIB士兵给碾压在地上。
巨大的动静让贝尔纳黛特吓了一跳。
她回头看着展览厅所在的方向,又看着面前刚刚打开的电梯门。受困于幻境限制,无法使用超能力保护自己的挫败感让她非常烦躁。
她看着康纳斯手里的保险箱,听到身旁的特工对她说:“你该进去了,瑞恩教授。”
他们现在正在四楼的环形走廊左侧,能听到外面无数游客的欢笑和交谈声,和她所在地这片空间的压抑形成鲜明对比。
她开始考虑自己如果拔腿就跑能有多大的几率成功。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概率很低。就算这两个特工不动,他们的手里还有枪,她根本跑不掉。
看着她如此犹豫的模样,康纳斯正向说点什么,忽然一阵比刚才还要强烈的爆破声从头顶传来,连带着电梯灯光也开始明灭不停,摇摇欲坠。
“博士!”特工眼疾手快地将康纳斯从电梯里拽出来。
紧接着,头顶的天花板忽然整个炸开,无数灰尘与水泥碎片纷纷掉落,强烈的冲击将他们撞飞到一边。
剧痛淹没了贝尔纳黛特,她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鸣得听不见任何声音。
伴随着这阵可怕的轰鸣,她看到有许多穿着机械装甲一样的人也跟着从头顶的空洞里掉出来。
同时掉下来的还有彼得和一个穿着蝎子盔甲的男人。
彼得身上的深蓝色外套已经破损了好些地方,露出几道殷红血迹烙印在苍白皮肤上,嘴角和眉骨上也有明显的割裂伤。而对方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管有盔甲保护,但脸上的面罩已经被完全弄坏,满嘴是血,一只眼睛也还在血流不止,似乎是瞎了。
“我要杀了你!”蝎子恶狠狠地朝面前的少年咆哮,“我会把你像是折磨虫子那样,一根一根扯掉你的手脚,拧断你的脖子。”
“仅供参考。”彼得拉起袖子抹掉即将滑到眼角的鲜血,“蜘蛛不是昆虫,是节肢动物。”
蝎子怒吼着朝他扑过来,尾钩喷出的毒液落了个空,反而将其中一个特工淋了满身。
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贝尔纳黛特看到那个人像是融化了一样很快倒在地上,手里装着血清的保险箱也被扔到一边。
“血清……”她咬着牙爬起来,跌跌撞撞朝保险箱跑去,小腿被周围的坚硬水泥刮出几道伤痕。
刚将箱子拿到手,一把激光枪就正对上了她的额头。
“把东西交出来。”男人的声音从厚实的机械盔甲背后传来,听上去有些瓮声瓮气。
彼得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于是改变路线,转而朝贝尔纳黛特所在的地方不断靠近。
蛛丝牵引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滑翔到那名PIB士兵身后,将他直接踢飞出去。
有丝线缠绕上她的腰肢,将她猝不及防拖进彼得怀里。她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和尘土味道。
“去天文馆外躲起来,贝妮,这些人交给我。”他说,“我现在要把你从四楼扔下去了。”
“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就感觉彼得忽然松开手,同时控制着力气尽可能稳地将她朝一楼大厅丢下去。
蛛丝紧随而至卷住她的手,将她从半空中一寸寸朝下放。
楼下是尖叫着四散逃命的大批人群。
她在一阵头晕目眩中看到有个巨大的翠绿色影子忽然出现在彼得身后,狰狞的表情让那张本该属于人类的脸孔呈现出宛如魔鬼的扭曲。
“彼得——!”她刚叫了对方一声就感觉蛛丝猛的一沉。
那是蝎子将彼得整个人死死压在护栏上,扬起的蝎尾狡猾地晃动着,像是刽子手即将落下的镰刀。
“如果我现在挖出你的心脏,你会死,对吗?”蝎子朝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喉咙里发出阴森的嘶嘶声,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彼得右手紧拉着那根纤细蛛丝,思考不到一秒,顿时惊喜地啊一声。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也许比让你死更令我愉快。”
说完,他晃动蝎尾准备刺向那根蛛丝。
彼得反应迅速地松开手,让蛛丝能够更快地放下去,也让贝尔纳黛特瞬间从半空滑落到距离地面大概不到三米的高度。
下一秒,蛛丝被蝎尾轻易钩断开。
贝尔纳黛特连叫喊都来不及就重重摔下去,毫无缓冲地砸在地面上,瞬间感觉自己整个五脏六腑都快被震得移位,意识模糊不清,几乎是直接疼晕过去。
保险箱再度从她手里飞出去掉落在一旁,被刚才毒液腐蚀过的锁扣松开,里面的注射器跟着滚出来。
她拼命挣扎着想要从地上坐起来却再也做不到,只能艰难翻过身,一点点用双手爬着来到那支血清旁边,浑身颤抖着将它抓回手里。
她的感官好像已经坏掉,浑身上下除了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大脑眩晕严重,胃里翻江倒海着想要吐出来。
没等她休息太久,有脚步声从电梯的方向传来,沉重而整齐,不可能是游客,只会是来抢夺血清的PIB士兵。
贝尔纳黛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注射器,将它咬在嘴里,用尽力气抓住旁边的展示柜勉强站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心脏疯狂泵缩到快要跳出喉咙口。
她摇摇晃晃的想要朝出口逃。
然而大门却遥远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她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身后PIB士兵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紧迫到像是死神给她最后宽限的倒计时。
再一次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倒在地上,贝尔纳黛特闭上眼睛,额头和鼻尖上挂满因为疼痛过度而冒出的冷汗。
她最后叹息一声,将血清取下来握在手里。
赶来的PIB士兵将她迅速用手铐铐住,然后发现她手里正握着一支空空如也的注射器。
“血清呢?”对方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贝尔纳黛特微笑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也没有回答任何话。
他还想继续问点什么,旁边的同伴示意他先把这个女人带回军车上再说。
她被拉扯着踉踉跄跄朝前走,一路上摔倒无数次,又被动作粗暴地抓住手臂提起来继续向前,走进她来时经过的那条流动星空走廊,被无数星辰包围着。
直到她感觉自己已经再也走不动,就算他们拿枪逼着她起来也没有任何力气了,一团被蛛丝裹着正在不停挣扎的东西忽然从半空中垂下来,正好拦在这几个PIB士兵的面前。
蛛网里的蝎子看上去已经受了重伤,浑身是血,最严重的是面部,一双眼睛应该是彻底瞎了。
没等那几个士兵从眼前这一幕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回过神来,更多蛛丝卷住他们的脖颈,将他们纷纷吊起来。
贝尔纳黛特倒在地上,看着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朝自己跑过来,将她小心翼翼抱住。暖和的体温让她有种回到家的错觉。
“贝妮?”彼得惊慌失措地叫着她的名字,似乎已经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你受伤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不用了。”她轻轻摇头,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有点冷,你先抱我一会儿。”
“好。”
他连忙将她更紧地抱进怀里,又努力克制着力气不要伤害到对方。
彼得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样子,苍白无力,奄奄一息,好像稍微一碰就会碎了。
“贝妮……你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连说话都开始感到哆嗦。蜘蛛感应正在疯了一样提醒他,对方的生命正在从他怀里一点点流淌走,消失不见。
“他们拿了种血清……说是可以让你恢复成普通人。”贝尔纳黛特很慢,很慢地回答,“但是我不相信。我知道不能让他们把血清抢回去。”
“所以?”他刚说完就看到了她手臂上的针孔。
刹那间,彼得立刻明白她刚刚做了什么,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没有悲伤,没有难过,没有震惊,什么都没有,好像控制情绪产生的那块灵魂一下子缺失了。
他只剩下一种本能,那就是抗拒相信,因为这不可能是真的。
明明她现在就在自己怀里的啊。
彼得愣愣地抱着她,低头用自己脸颊上的体温试图让她重新暖和起来,却只能清晰感觉到她的呼吸正在越来越轻,声音越来越弱。
贝妮?
他想要叫她的名字,可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她的名字似乎化作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被强行塞进彼得的喉咙,连着涌出的滚烫鲜血一起,将他所有言语的能力都焚烧殆尽。
迟到苏醒的痛苦刺进他的每一根神经,将他从内部一点点瓦解,压碎,所有的血都从眼睛里化作眼泪流淌出来,徒劳地想要温暖她。
“别哭……”贝尔纳黛特同额头轻轻碰了碰彼得的脸。她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也看不到彼得此刻的表情。
“都会结束的。”她这样说,细弱的声音充满温柔,“我们都会回家,别难过……”
缭绕在周围的星河已经流淌殆尽,银白色的巨型月亮从地球背后缓缓升起,充满怜悯地注视着他们。
“不要……”彼得剧烈喘.息着,终于崩溃地痛哭出声,声音嘶哑得像是咽过一万根针,所有的情绪与理智与思维都被破坏得千疮百孔,“不要,贝妮……不要离开我……求你了,求你了……”
“我不会离开你。”她气若游丝地保证,挪动手指轻轻抹掉彼得脸上的眼泪,“而且,我也想……向你道歉,关于你,还有你的父母。我一直很抱歉,把你卷进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哭。月光在她发梢和潮湿睫毛上挂出一层冰雪般半透明的亮银白,她看上去随时像是要沉睡过去。
“还有,告诉你个你可能已经忘了的秘密……”
“其实我从小就很怕蜘蛛。”
彼得愣一下,看着她逐渐暗淡的眼睛,拼命想要挽留住对方:“别丢我一个人,求你了,贝妮……别丢我一个人,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
她温柔答应着,却慢慢松开手,再也不动了。
不管彼得怎么喊她,拥抱她,亲吻她都没有用。
她和周围的宇宙一样安静。
少年的月亮死在了无数星星和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