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这还是贝尔纳黛特第一次能够如此空闲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 隔着一层厚实而透明的玻璃墙,注视着那团湿冷低垂的深灰色云雾是如何从城市另一端逐渐侵袭过来,紧随而至是一整个天地间的白茫茫。
过于庞大的云团像是一头从天空中缓缓降落的巨型怪物, 正迫不及待伸出无数灰色的潮湿触足,将周围所有建筑物的尖锐轮廓都模糊成无数深浅不一的斑块。
很快, 雨水滴滴答答扑打在玻璃上,将窗外的整个城市景观都折裂成扭曲的一片一片。钢铁铸就出的现代森林浸泡在漫天雨水里,从内到外都泛着毫无人情味的金属冷光。
她没有开灯, 反而任由雨天的黑暗终于全部涌占进来, 将整个房间连同她自己都覆盖上了一层薄膜似的铅灰色。
雨势渐大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提醒她还有最后二十分钟可以收拾东西, 然后就得跟着军车一起离开。
贝尔纳黛特没有回应, 只微微转头看了看桌上写有她名字的棕色硬纸箱,那就是她一早已经全部收拾好的东西——两个马克杯,几本她很喜欢的书籍, 一份签字盖章的调职报告,一套钢笔和墨水,以及一件挂在椅背上的透明雨衣。
办公室里其他的东西她都不打算带, 并告诉助理小姐可以任意处理它们。小姑娘听完后沉默许久,最终红着眼睛点点头离开了。
房间从早晨一直安静到现在, 只有窗外的沙沙雨声陪伴着她。
也是直到这时候, 贝尔纳黛特才第一次发现, 原来自己这个办公室的视野还挺好的,尤其是这种她最喜欢的天气里。
只要一关灯, 整个人就好像漂浮在半空中的积雨云里, 满目阴霾的安静。
不过她最多还能在这里停留二十分钟。
墙上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她知道这会儿差不多该是彼得接受例行检查的时候。为了防止出现不必要的麻烦,上次董事会时团队就已经获批启用保险措施,以清除掉实验体和废弃研究员之间的多余联系。
估计就是在这会儿了。
她这么想着,同时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出压在硬纸箱下的一张白色卡纸,上面用钢笔写着两个词:
“Be Good”。
墨水是去年生日时彼得送她的礼物,书写出来的色彩和她的眼睛颜色很像,生机勃勃如玫瑰在晓春时分抽条而出的第一片嫩芽,鲜翠欲滴。
真不知道他是帮助理小姐搞定了多少麻烦的实验数据整理,才说动对方给他从实验室外买来这么一瓶墨水做为交换。
她默不作声的将卡纸拿在手里看了好一阵,反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叹口气,转而将它撕碎成纸屑丢进垃圾桶里。
告别是要留给等待的人。
如果对方已经不会再记得她,那么这就是多余的东西。
抱起桌上的硬纸箱,贝尔纳黛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忽然心中一动,将那本自己早已看过好几遍的《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抽出来,放进纸箱里。
做完这一切后,她穿上雨衣,没再有任何犹豫便径直离开了办公室。门口站着两位特工,正在边等她边聊着关于刚结束的某个任务。
还没等他们走进电梯,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忽然从头顶传来,伴随着不断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光,瞬间覆盖住整座实验室:“A级警告,实验室即将进行全面自动封锁,所有人员请立即从最近的逃生出口撤离!A级警告,实验室即将进行全面自动封锁,所有人员请立即从最近的逃生出口撤离……”
伴随着冰冷电子音的一遍遍重复,刚刚还在上行的电梯瞬间进入禁止使用状态,大门电子锁屏幕跳出一串倒计时,预示着很快这里就会被彻底封闭。
“这他妈的见鬼了?”旁边的特工低咒一声,动作熟练地掏出腰间手.枪和同伴背靠背站着,同时朝贝尔纳黛特问,“离我们最近的安全出口在哪儿?!”
“在……在右边。”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愣神几秒,然后迅速冷静下来,“我来带路。”
倒计时留下的时间只有一分钟,他们必须要跑得足够快才能在实验室彻底封锁之前离开这里。
一路上,贝尔纳黛特看到好几个正慌慌张张带着东西逃离这里的护工。然而时间紧急,她没办法停下来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应该是极为严重的实验事故。
A级警报是奥斯本实验室最高级别的危险预警。
到处跳动着倒计时的猩红数字,作为更换室内气体的窗机也接二连三地停止运行,灯光一盏一盏熄灭在他们身后,大片黑暗倾轧而来。
安全出口需要刷身份验证的磁卡才能出去,这是每一个接受过实验室规范逃生训练的工作人员都知道的事。
然而当贝尔纳黛特习惯性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卡时才回想起,她的磁卡已经上缴了,因为从签订调职协议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这里的员工。
“怎么了?”发现她忽然呆愣在原地,其中一个特工问。
她几近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我没有身份卡,没法打开安全出口,我们都出不去了。”
倒计时已经跌到最后三十秒。
特工恼怒地咒骂一声,抬起手.枪对准安全出口的门锁扣动扳机。金属火花瞬间迸裂开,可被破坏的门锁并没有如愿失去封锁功能,大门依旧紧闭着。
“没有用的,奥斯本的安保系统全是独立运行,就算破坏了门锁也没法出去。”她刚说完,通道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机械的脚步声。
那是安保系统被激活后,平时一直处于休眠的机械仿生人开始进入活动状态的声音。
刹那间,贝尔纳黛特的心情紧张到极点。她知道光靠这两个特工和自己,根本不可能拦得住这些钢筋铁骨的机械。好在它们的目标似乎并不是被困在这里的三个普通人,而是在某种指令的驱使下,集体朝办公区另一边走去。
那是实验室所在的方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等她想完,旁边的特工朝她招呼:“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这些大门就快关上了,一会儿还不知道要蹦出来什么鬼东西。”
“那就去化验中心。”至少那个地方足够宽阔,也有能藏得下人的大型装备。
倒计时还在不断减少,贝尔纳黛特尽可能用最快速度带着两名特工朝化验中心的方向跑去,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已经进入最后五秒。
四。
面前的自动玻璃门正在滑动着自动合拢。
三。
她跌跌撞撞地朝前跑,黑暗逼仄的环境让她难以看清脚下的路。
二。
玻璃门擦过她的衣摆和长发,收到封锁指令的机器不会因为感知到障碍物存在便停下合拢的动作,任何来不及逃离的东西都会被活活挤成两半。
她几乎是狼狈不堪地摔倒着扑进去,膝盖毫无缓冲地撞上地面凸起的金属仪器插头,传来一阵几乎让她昏死过去的剧痛。
一。
贝尔纳黛特挣扎着坐起来,脸色因为疼痛而变得格外苍白,额头与鼻尖挂满冷汗,声音虚浮发抖:“那边有……”
没有人回应?
她茫然回过头,看到那两名特工和她之间正隔着一道已经完全闭合的玻璃门,以及一层极为纤细的,晶莹剔透如丝线一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
贝尔纳黛特完全不记得安保措施里还有这一条,只听到其中一个特工朝她大喊:“躲起来!”
“可是……”她摇晃着从地上站起身,徒劳地想要找到开关将大门重新打开却始终无法成功。
不远处,被激活了运行程序的安保机器人团队似乎正在追逐着什么,忽然莫名其妙朝这里集体蜂拥而来。
她在特工的警告声中慌忙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化验中心,选择将自己藏进其中一台大型机器内部的空隙里。
迎面而来的机器人用电子眼扫描一遍这两个特工,很快识别出他们手里正拿着杀伤性武器,随即做出清除决定。
下一秒,有雪白的蛛网从黑暗中迸发出来,网住机器人手臂上即将射出子.弹的枪.筒猛地朝后拽。
子.弹击瞬间穿天花板,带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破碎的灯管与铝制封条噼里啪啦掉落一地,混杂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少年嗓音,清越活泼:“抱歉,我急着找人,借过一下。”
身穿黑色连帽衫的少年从黑暗里悄无声息的出现,身姿轻盈如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双腿绞住机器人的头颅灵活一拧。金属铸就的脊骨应声断裂开,电子眼的光芒也熄灭下去,庞大的机械身躯随之倒在一旁。
紧接着倒下的是第二第三个。
解决方式基本都是断头,或者背甲碎裂,机体启动能源被掏出来这种效率极高,一击毙命的方式。黑暗的实验室里到处都是电火花在乱跳,微弱的闪光照亮了那个正蹲在机器人残骸上的人影。
那是一张年轻得不可思议的脸,肤色苍白,面部轮廓分明,五官立体而漂亮,眼睛尤其明亮迷人,看上去就像个柔软无害的未成年高中生。
两个特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也许人这个称呼不太准确,至少在亲眼目睹了这个少年是如何单枪匹马毁掉这些安保机器人,甚至是直接上手挖出它们的能源核心以后,他们觉得,对方应该没有他外表看上去那么像人。
那双在黑暗里专注望过来的棕眼睛,像极了在草丛里潜伏盯梢的猎豹。
“PIB。”彼得认出了这两个特工制服的胸口标志,苔藓一样的深绿色,随即歪了歪头,“你们就是被派过来接走贝妮的?”
“谁?”对方被弄糊涂了。
“瑞恩教授。”他换个称呼。
特工沉默下去,不作回答。但是这样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好吧。但从现在开始,我不得不抱歉通知你们的任务已经失败。”彼得边说边跳下来,动作流畅灵巧,落地无声,“因为我得带走她。”
说完,他正转身准备朝面前的化验中心走去,听觉和蜘蛛感应却同时捕捉到来自身后的异常动静。
彼得回头,看到两个特工正同时举枪对准他的眉心和胸腔处,不由得有点惊讶地扬下眉毛:“认真的吗?手.枪?那请问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是不是得立刻双手抱头蹲下来,然后不准动,直到你们给我戴上手铐?”
“你最好照你说的乖乖这么做,孩子。”其中一个特工这么回答,但过于紧绷的手臂肌肉和身体都出卖了他此刻正非常紧张的事实。
“你在害怕我呢,先生。”彼得语气轻松地戳穿对方,脸上笑容温暖明快,看得对方一阵恶寒。
“但是我手里的枪不会。”对方反驳,手指搭上扳机,随即准备扣动下去的危险,“出膛的子.弹可是不会往回跑的。”
“这样啊。”彼得边说边忽然整个人朝后缩一下,清澈的棕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一头无辜的小鹿,“那要是我被打中了,会很疼吗?”
“如果你坚持要干扰我们的任务,那我向你保证,被打中后你一定会痛得叫妈妈。”对方恶狠狠地警告。
“那可不行。”他连忙后退两步,像是被特工刚才说的话吓到了,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我可是很怕疼的,连抽血打针的疼都怕。”
“那就对了,你……”
男人话未说完,忽然感觉眼前被蒙上一层冰冷黏腻的丝状物,什么都看不见了。紧接着他感觉自己手里一轻,枪.支被猛地拽里出去,然后是腹部传来的剧痛和巨大冲击力将他踢飞出去,整个人撞进一张网一样的东西里。
他痛苦呻.吟着用手摸了摸,发现那似乎是张巨大的蜘蛛网,顿时冷汗直冒。
这实验室里关着的都一群披着人皮的怪物吧!
另一个特工边在心里咒骂边接连朝彼得开了几枪,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预示着所有子弹都未能命中目标。
他感觉有一丝很轻的风声从耳后传来,于是连忙转身,却被蛛丝黏住脸朝前方拖拽着踉跄几步,然后又被踢中太阳穴,直接晕过去倒在一旁。
漆黑手.枪旋转着从地上滑到彼得脚边,被他用蛛丝拉到手里。
他几步来到那个正被蛛网黏附得无法动弹的特工面前,伸手捏住他不断乱动的脸,将覆盖住他视线的蜘蛛丝扯下来,不出意外地看到他正痛得忍不住冒出眼泪,皮肤呈现出一片受损的脆弱鲜红。
“别乱动。”彼得将枪口抵在他下颌处,近距离看着对方因为恐惧而明显放大的瞳孔,语气柔和地问,“你刚刚说的会很痛,是像这样吗?”
说完,他将手指扣在扳机上。
死亡带来的极端压抑与惊悚感让男人瞬间失去所有反应,无意识张开想要喊叫的嘴里涌出一丝透明的涎水,整个人像是已经被吓到灵魂出窍的狼狈。
可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子.弹从手.枪里射出来,他也没有死,只是尊严扫地地愣愣望着面前忍不住笑出来的漂亮少年。
“逗你的,怎么吓成这样。我已经把子.弹都取出来了。”彼得边笑边摊开掌心,将那几枚冰冷金属一个接一个地塞进他制服口袋里,然后曲起指节,像是敲门那样轻轻敲了敲对方心跳激烈的胸口,“不过看你害怕成这幅样子还挺可爱。”
说完,他转身走到化验中心大门前试着推两下,发现已经完全上锁,旁边电子显示屏上正闪动着一个大大的“LOCKED UP”。
“为什么实验室里总是喜欢装这种不够结实的玻璃门。”彼得有些无奈地抱怨着,直接上手将大门中部位置的电子锁轻易拆毁开。
强烈的震动传导到特制钢化玻璃上,崩开了两颗用来固定的螺丝。最后,整面玻璃门都在强大外力的冲击下瞬间爆炸开,洒出一地密密麻麻的尖锐碎片。
彼得伸手拍掉身上的脆硬残渣,脚步悠闲地走过一地碎玻璃,来到空旷昏暗的房间里:“贝妮?”
被叫到名字的年轻女人正蜷缩在机器里,难以置信这是否是自己出现的幻觉,因为这个声音听上去很像她熟悉的某个人。
“你在哪儿呢?是我,不用躲着了,也别担心。你哪儿都不用去。外面我都清理干净了。”那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听上去正在越来越近。
贝尔纳黛特僵硬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不该这时候打开门走出去。
“贝妮,我知道你在这儿,能听到我说话吗?”
彼得说完,转头看着其中一台大型机器,蜘蛛感应正在提醒他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贝妮,是你吗?”他试探着走过去,伸手打开外面那层保护壳,一眼便看到了正坐在里面满脸慌乱缩成一团的贝尔纳黛特。
“找到你了。”彼得松口气,想要去触碰对方,却发现她正望着自己发呆,好像对于为什么能在这里见到他感到非常理解不能。
A级警告,实验室最严重事故预警等级。
原来指的就是眼前的人。
“都结束了。”他说着,弯腰将对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放在一旁的实验台上,“别害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他的话让贝尔纳黛特总算回过神,语气犹豫地问:“你怎么……”怎么看上去好像完全没受记忆清洗实验影响似的。
按理说他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才对。
难道是实验失败了?
“我们一会儿再聊这个。”彼得朝周围看了看,“能帮我找把手术刀吗?”
“你要做什么?”
“有个麻烦的东西得处理一下。我去找找有没有手电筒。”
她从消毒密封柜里给他找来了一把全新的手术刀,然后看着他将打开的小型手电咬在嘴里,对着一旁的玻璃橱柜当镜子,拿着手术刀就要朝脖子上扎。
“你干什么?!”贝尔纳黛特连忙拉住他的手。
彼得取下手电筒,朝她安抚性地微笑着解释:“我需要把我身上的追踪器取出来。”
被他这么一提醒,贝尔纳黛特也想起来了这件事,但还是没松手:“这里没有麻醉剂,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没关系。”彼得单手将她搂回来,动作自然而亲密。这让她感觉有点不适应,触碰在她腰部的手和温度带着诡异的熟悉,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些混乱梦境里的零碎画面。
“很快就好,不用麻烦找什么麻醉剂了。”他说完,将手电重新咬在嘴里,对着玻璃的反光,毫不犹豫切开了自己的脖颈皮肤。
鲜红血液瞬间流淌下来,身体的极强自愈力在此时成为了一种阻碍。他不得不在取出那枚追踪器之前,一遍遍划开自己刚新生出来的肌肤。浓烈刺眼的红越涌越多,一缕一缕染在他的脖颈与衣服上。
刀尖挑开不断试图愈合的血肉,一点点深入往里,缓慢刺进肌理,撬住那枚紧紧抓在肉里的微型金属下方。
“你……不疼吗?”明明小时候连打针抽血都还害怕的人,现在拿手术刀割开自己脖颈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贝尔纳黛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她能察觉到,彼得跟以前比起来似乎变化了很多。
只是一时间,她不太确定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还行。”他轻声回答,同时将手术刀微微一转。像是切断了什么,大股血流激烈涌出又很快止住,随之掉落出来的是一枚黏着破碎血肉的金属追踪器。
彼得拉起衣袖胡乱擦了擦脖子上的血迹,直接踩碎了它:“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他拉起贝尔纳黛特的手朝外跑。路过门外那两个被蛛丝绑住的特工时,贝尔纳黛特克制不住自己表情里的震惊:“这个……他们……”
“没事,他们只是晕过去了,过一阵就会醒的。”彼得不以为然。
不是,他们身上缠着的那些玩意儿是什么?朦胧苍白的一层,是蜘蛛丝吗?
可是哪里来的这么多蜘蛛丝?!
贝尔纳黛特下意识看向眼前的少年,脑子里全是蜘蛛基因占比失控会造成的恐怖后果,忍不住冒出一身鸡皮疙瘩:“你……你确定你没事吗?”
彼得没理解到她的意思,以为她只是在关心自己脖颈上的伤口,正准备摇头,却注意到她脸上藏不住的畏惧感,顿时停下来认真望着她。
“贝妮?”他稍微收紧力气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了?”
“那些……丝,是从哪里……”她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彼得稍微思考一下也就明白了她想问的,于是卷起衣袖将手腕上的发射器露出来:“就是用实验室原料做的,过一阵会自己融化掉。”
她看了好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终于放下心。
看到她松口气的样子,彼得终于恍然大悟:“所以你觉得那些丝是哪里来的?”
贝尔纳黛特:“……”
“安全出口需要磁卡才能启动。”她挪开视线,试图装作无事发生并转移话题。
“或者也不用。”彼得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窗户上。
“什么?”
她疑惑地看着他将窗户上的固定锁扭掉然后推开,冰凉雨丝立刻扑落进来,沾满他的肩膀和头发,亮晶晶的一层挂在发梢上。
“好消息是你已经穿着雨衣了。”彼得替她将帽子拉上来戴好,“记得一会儿抱紧我,绝对不能松手。”
这下她完全确定了他的计划,疯狂到超过她的所有想象:“从这里?二十七楼?”
“相信我,贝妮。我会带你回家。”他的眼睛在身后暗淡天光的衬托下有种格外奇异的明亮,像是两颗燃烧在混沌宇宙深处的恒星。
贝尔纳黛特恍惚一瞬,总觉得这应该不是自己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可又想不起来以前他是否真的有说过类似的话。犹豫间,她已经将自己的手递给对方,被他抓着朝自己一带,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落进他怀里。
“走了?”
“嗯。”
她点点头,旋即感觉强烈的失重感朝她袭来,本能的害怕让她立刻闭上眼睛。
雨越下越大,密集到让人快要喘不上气,覆盖下来时像是在慢慢溶解这座城市。空气里粘着着朦胧沉重的雾气,乌云缓缓挪动,低到几乎可以吞没地面的建筑物。
她听到风声,汽笛声,还有雨水敲打在帽子上的声音。天地万物都是冰冷遥远的,只有和她拥抱在一起的人是唯一真实而温暖的存在。
到家后,贝尔纳黛特迅速脱掉身上满是潮湿的雨衣,从浴室里找来毛巾给自己胡乱擦了擦,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新的递给彼得。
比起她因为有雨衣的保护,所以只是弄湿了头发和裙子,彼得的情况就糟糕多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雨水将他脖颈上的血渍融化开,也让那些痕迹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彼得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毛巾,没有去接,而是和以前一样坐在她面前,水珠滴滴答答从他茂密凌乱的棕褐色短发上落下来。
他这副眼神期待的样子,让她想起那些被雨淋湿的大型犬,什么都不做也充满可怜兮兮。
贝尔纳黛特眨眨眼,见他真的没有要自己动手的意思,只能认命地将毛巾盖在他头上,替他将雨水和身上的血迹仔细擦掉。
触碰到他刚才亲手切开的伤口时,她的动作刻意放轻许多。尽管知道蜘蛛毒液为他带来的自愈能力极强,这样的伤势根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贝尔纳黛特还是着重看了看,确认已经早就恢复如初后才收回视线。
和他预料的一样,她实在太容易心软和妥协了,而他很幸运地发现了这一点。
彼得望着她的眼睛,眼神专注到强烈。那抹鲜净纯粹的绿色让他很想吻上去却又克制住,只顺着她给自己擦脸的力气偏过头,悄悄隔着毛巾蹭了蹭她的手心。
贝尔纳黛特抿抿唇,总觉得他这样真的好像隔壁邻居家养的曲奇,一条深棕色德牧。
“你需要洗个澡。”她收起毛巾,然后又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里不是实验室,没有给他穿的衣服。
而且是从内到外都没有。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头很痛,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的风吹的。
“那个,你先去洗,衣服的事……”她叹口气,“附近有个商超,我出去一下。”
刚准备转身,彼得忽然伸手抓住她,表情犹豫:“你会很快回来的对吗?或者,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去?”这一身血迹加全身湿透的模样,谁见了都得立刻打911报警,然后当场把她当未成年虐待.犯抓进局子。
“可是……”
他皱起眉尖,对于要和她分开这件事充满不情愿的抗拒。
贝尔纳黛特安慰性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这里是我家,我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她将彼得带到浴室,简单告诉他这里的淋浴系统怎么操作,然后走出到客厅,拿起一旁被丢在椅背上的雨衣稍微抖了抖,重新穿上。
外面的雨依旧下个不停。贝尔纳黛特很快跑到商超里,勉强靠着印象里的服装尺寸大小挑了几套衣服,然后又在男士内裤区极其尴尬到社死的犹豫许久,最终随手从架子上扯了两条下来扔进购物车,还去果蔬区象征性地买了些食材结账回家。
刚进门,她注意到浴室门竟然是开着的,顿时有点奇怪,站在玄关处叫了彼得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所以他是穿着满是雨水和血的脏衣服出来了?还是根本没穿就出来了?
她连忙走向浴室,伸手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立刻推门进去。
到处热雾弥漫,视野朦胧,她隐约看到彼得应该是一丝.不.挂地站在淋浴间里,密密麻麻的水珠与雾气将他的身影晕开成模糊一片映入眼帘。
“贝妮?”他转头望向门口,水汽浓稠得无法辨认他的表情。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贝尔纳黛特还是马上背过身去:“你怎么没关门?”
空气里全是潮湿的沐浴露香味,黏腻得几乎快要让她产生呼吸不上来的缺氧错觉。而且头顶的取暖灯也开得太足,她感觉环境温度有些热过头,连脸上都是烫的。
“实在太热了,所以我就想着先把门打开。”他轻声解释。
“因为你开了取暖。”五月底的天气还开满功率取暖,他没直接热晕在浴室里都是身体素质异于常人。
“……那不是灯吗?”
贝尔纳黛特沉默一瞬:“不,那不是。”
常年生活在温度恒定的实验室里,造成他对取暖灯和普通灯没概念倒也不奇怪。
这么想着,她伸手关掉头顶的取暖,再将普通照明打开:“你的衣服我放在门口了。”说完她就从浴室离开,速度快得像在逃命。
没过一会儿,彼得换好衣服走出来,看到她正在厨房处理刚拿出来的食材,于是来到她旁边,习惯性伸手替她将滑下来的衣袖重新卷好。
“好奇怪。”
“什么?”
“总感觉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为你卷衣袖。”
事实上,这也是贝尔纳黛特刚才在想的事。
过于怪异的巧合让她有些走神,刀尖滑到手上划开一条小口,被彼得及时拦住。
“你流血了。”他皱起眉尖将刀拿开到一边,握住他的手,语气焦急。
“没事,就一点……”尤其跟他刚才的伤口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实在没必要这么紧张。
然而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彼得忽然低头含住她手指上的细小伤口。温热湿软的嘴唇和舌尖轻轻触碰过她的手指,带来一阵比刚被刀割伤更令她战栗的异样感受。
她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整个人在极度的震惊中宕机几秒,直到和他对上视线,指尖传来些许轻微的,被什么格外柔软的东西舔过的酥麻感后才回过神,立刻触电般抽回手。
“你……你在做什么?”贝尔纳黛特竭力想要维持着平常的镇定语气,然而却不太成功。她发现当他全神贯注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种眼神实在专注得有些吓人。
而每当被他这么盯着,贝尔纳黛特就克制不住地感到格外紧张,甚至是不安,就像被什么天敌锁定的本能警惕感。
“伤口消毒。”彼得抿掉嘴唇上的湿润,格外无辜地眨眨眼睛,重新放软的神情里根本看不出刚才的异样痕迹。他的态度稀松平常,好像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谢……谢谢,但是我自己有医用酒精。”她转身去客厅的柜子里找医药箱,听到对方跟上来的脚步声,莫名其妙的心慌感让她有些拿不住手里的箱子。
“小心一点。”彼得说着,动作迅速地将即将掉在地上的医药箱接回手里,“过来吧,我帮你处理。”
贝尔纳黛特犹豫两秒,忽然觉得就这么点小伤口,不用处理也行。
“贝妮?”彼得叫她一声,将药箱打开,棕眼睛里清晰映照出她站在原地不肯向前的身影,声音凉凉地重复,“过来。”
“我能自己弄好。”她说。
屋外的嘈杂雨声和屋内的绝对寂静形成一种强烈的隔阂与反差感,让她不自觉感到紧张,思维还停留在他刚才含住自己指尖的怪异场景里,心跳乱七八糟得根本平复不了。
“过来。”他还是那句话,态度比她更坚持,甚至还伸手敲了敲自己身边的座位,意思不言而喻。
贝尔纳黛特坚持几秒后,最终还是妥协着挪过去:“你怎么跟我外婆一样,把我当小孩子操心的。”
“那我想还是不一样的。”彼得平静回答,“把手给我。”
她照做,却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那句“不一样”,只能换个话题:“实验室的A级警报,是因为你,对吗?”
彼得给她仔细清理完伤口后,找出第二层里的创可贴贴好:“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在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个问题她在化验中心见到他时就一直想问。
“他们告诉我,你要被带到霍金斯去,所以我来找你。”
“他们?”
“康纳斯博士。”彼得回答,同时用拇指指尖刮了刮眉尾,看上去有点无奈的模样,“当然,他一开始没说,是我去问出来的。”
你怎么问出来的?
贝尔纳黛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听到对方继续说:“那时候他们正打算给我注射一种药剂,我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我不反抗,那么我很可能就会从此失去我最在乎的东西。”
他说的是记忆清除实验。
贝尔纳黛特移开视线,将手收回来。
彼得注意到她完全不带疑问的沉默,先是诧异片刻,紧接着便意识到了什么:“你知道他们要对我这么做的,是不是?”
她被这句话击中心里最不安的地方,于是眨眨眼睛,想要起身背对过去,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拉回来,被迫对上他的眼睛。
“你都知道。”彼得生气地看着她,语气忍不住变得激烈,“如果我接受了那种药剂,那会怎么样?回答我,贝妮!”
她安静一会儿后回答:“那是特制的镇.定.剂,会让你在短时间内陷入深度睡眠。”
“然后他们会将你关于我的所有记忆都抹掉,你不会再记得有见过我。”
彼得面无表情地听完,目光至始至终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并逐渐由一开始的询问转为尖锐:“而你打算任由他们这么做是不是?”
“我没有选择。”贝尔纳黛特回答,声音是完全不带感情色彩的空白,“我也没有能力去反抗奥斯本,而且这对你来说也是最好的……”
“你不需要考虑那些。”
彼得生硬地打断她的话,手上力气不断收紧:“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告诉我这些,我就会毫不犹豫选择站在你这边,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他的话再次让她感到胸口紧缩,心跳失控。
或许有什么东西早就已经脱离她的控制。
彼得仔细凝视着她,将她神情里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忽然问:“这些年你在我身边,有真正相信过我吗?”
“还是说,你和他们一样,都害怕我?”
这是他很容易就能察觉到的事。每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都对他的超能力感到惊叹,夸耀他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可当彼得望进他们的眼睛时,所看到的却全是惧厌之情,对于一个随时会不受控的人造怪物的恐惧和憎恶。
她张张嘴,喉咙里强烈的拥堵感让她一时间很难说出话,只能摇摇头:“我没有那样想过。”
“那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一直都很担心这一刻。”她说,“奥斯本和PIB不会放过我们的,就像现在这样。如果你接受了……”
“我不接受!”彼得冷冷反驳,“而且你也不用担心。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不管是奥斯本还是PIB,都不会来打扰我们。”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她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
“因为我厌烦了,我不想再让他们出现了。”
彼得边说边伸手抚摸上她的脸,声音又柔和下来,伴随着他越靠越近的温暖气息,暖棕眼眸中央的漆黑是那么明显:“现在我只想看到你。”
她睁大眼睛,被动感受着对方落在自己嘴唇上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