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皇后满意地离开了。
她言明, 她会收“纪折梅”为养女,封为“月华郡主”,甚至和颜悦色地询问谢琇, 若是按照皇女的取名方式替她改个名字的话,中间字照例用“琇”,那么末尾一字从“日”旁, 她喜欢用哪个。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交待了接下来的安排。
为了赶时间, 正月十五过后, 就要出京北行。朝廷会派遣礼部官员作为使者,亦会派遣足够的侍卫随行护送——因为这一行人还将护送承王归朝,因此人手须得带足。
另外, 既然谢琇已然应承此事, 那么刑部大狱她就不必回去了。一事不烦二主,她出京前,将被安排在刑部尚书郑啸的府中别院小住——也就是这里。
张皇后大约是看在经由她之手扳倒了杜家的份上,甚至还大发慈悲地表示,在纪折梅离京前, 可以特许让她和盛六郎见一面以作告别。
不过张皇后也同时警告她,“不要做多余之事, 亦不要说多余之言”。而且她到时也会派遣身边信重的心腹嬷嬷, 在“月华郡主”出京前,贴身教导郡主礼仪。
……无非就是监视二字而已。
谢琇也没有表示抗辩。
因为当她伏拜于地,说出“民女敬诺”的一瞬间, 她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久违的那一声“嘀”——
“请任务执行者注意,由于本世界特殊原因, 世界架构脆弱,无法正常进行快速传输。因此,召回程序将在六个月后启动。请注意——召回程序将在六个月后启动。请您提前做好准备,给出合理ENDING以完美结束本场直播。祝贺您圆满完成此次特殊任务,期待六个月后与您再度相见。欢迎回家。”
谢琇:……!!!
……六个月?!这么久?!
几乎是立刻,她的心头就浮上了一个设想。
接下来的数日,谢琇一直在忙碌。
学习礼仪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学习北陵国历史及风俗的课程倒是占了更多时间。而且,张皇后似乎立意要把这件事办得妥妥的,替她备嫁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在短时间内张罗出了一套符合郡主服制要求的嫁衣。
别说,在为她量体之后,那套嫁衣在几日之内就被送了过来,腰肢等处已经按照她的尺寸收好,其余几乎没有需要再行改动之处。
除了这件嫁衣之外,尚有郡主大礼服等等符合大虞礼制、但却与蛮族风格简直格格不入的各式华服。
谢琇:“……”
简直是生怕那位劳什子的纳乌第汗脾气太好了不发作她。
但总归,正月十五一天天地临近了。
这期间,谢琇已然穿过正式的郡主礼服,在郑府接旨受封。虽然这个封号听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但蛮族的封号也差不多都是同一风格的,甚么“天鹰王子”啦、甚么“青乌公主”啦……相较之下,“月华”还是个既便于翻译、又很有意境的封号了。
正月十五那天,用过晚膳之后,宫里忽然来人通知,允许盛指挥使等一下前往郑府,拜别月华郡主。
谢琇:“……”
啊,故意选这么个日子,是因为外头看花灯的人多,所以盛指挥使出入反而不招眼吗。
还是……故意选这个时候来扎心的?
实乃昏君也。她看这个大虞,下一任皇帝若不是长宜公主梦到的那位私生子的话,多半也好不了——但那位私生子听上去画风其实也挺浮夸,即使他上位,说不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无声叹息了一声。
尔后命人帮忙梳洗。
及待前面来人通传“盛指挥使即刻就到”的时候,她已经盛装打扮完毕,在张皇后的心腹嬷嬷的虎视眈眈之下,端庄雍容地端坐在“曲水轩”的正堂上了。
这一处小小的别院,看起来是为夏日消暑特意建造的,在建筑之前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面,更有一段曲折回廊,建于水上,通往“曲水轩”的正堂。
亭阁建于水上,只有一段曲折回廊与外界相连,既风雅,又阻断了她出外的道路。和亲在即,人人都怕夜长梦多。
这里夏日应当十分惬意,冬季就需要多摆些炭盆了。不过张皇后如今得势,郑府自然也不缺上品银丝炭,“曲水轩”的每一处几乎都是暖烘烘的。
谢琇端坐在正堂,在等待盛应弦走过来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却基本上完全放空了,一点都想不到等一下见到他,还能对他说些什么。
张皇后近乎是在明示她,要利用这最后的见面机会,斩断他们两人的妄念。
设计无情的台词,这并不难。
难就难在……根本无法对他开口。
谢琇端坐在那里,脑海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天南教”教主秦定鼎的那首断头诗里的几句诗,翻来覆去像是屏幕保护程序一般地,在那里来回滚动着。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忽然,轩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门外扬起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臣……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求见郡主殿下。”
谢琇:“……”
她放于膝上、藏在华服宽大袖口中的双手十指骤然蜷缩起来,捏紧了原本平铺在膝上的衣襟前摆。
她慢慢转过头去,以眼神示意那位嬷嬷。
那位嬷嬷倒也不是要刻意作梗,收到她的眼神暗示,就走上前去,到了门口,把原本放下的帘子打了起来,再侧身避开,道:“盛大人请。”
盛应弦很快地瞥了屋内一眼,一时间不由得凝住。
他看到厅堂之上,灯烛荧荧;在灯火映照下,一位盛装的丽人正端坐于堂上,姿势肃正,无可指摘。
但即使是这么端正的坐姿,亦有动人心处——
她穿着一袭正红色的华服,垂落下来的裙摆上绣满了展翅而飞的鸾鸟图案,错眼看去,竟似穿着一袭嫁衣似的。
盛应弦:!
他的心脏咚地一声,跳漏了一拍。
他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方迈过门槛,略微低头避过上方垂落的门帘,跨进厅堂之内。
尔后,他听到她的声音,却是在对那嬷嬷说话。
“陈嬷嬷,有劳了。娘娘仁慈,许我与世兄道别,还望嬷嬷在外头暂且替我周全一下。”
陈嬷嬷也没有多劝阻什么,闻言向着她福了一福,就放下门帘出去了。
盛应弦隔着窗子一看,那位陈嬷嬷果然走到了距离厅堂大门有一段距离的廊子下方,板着脸一脸警惕地向着黑夜里眺望。
他略放了一点心,但头脑里第一个涌上来的念头却是“她称呼我‘世兄’”。
那点难过的情绪,要过了一息才从大脑沉下去,抵达心尖。然后,那一点点的酸涩,就从心中升起,一时间竟然让他整个胸腔都慢慢地抽痛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么生疏的称呼来唤他。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默不作声地在门旁站了几息,终究是明白今日的见面不能持续很长时间,于是还是走了过来。
走近了之后他才发现,这一袭红衣,大约就是她的嫁衣。
在裙摆上刺绣的,除了鸾鸟之外,还有鸾鸟伫立于上的梅枝。宫中备办的自然绣工极尽精湛,即使仓促了一点儿,那梅枝也像是后来补绣上去的,但虬结的树枝与盛放的红梅,却栩栩如生。
而她端坐于正座之上,双手叠放在膝上,就连衣角和袍摆都一丝不乱、一点不皱,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灯烛下精美的偶人,肤质光润、容姿静洁,竟然令他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即使是夜晚,她依然配合着这样隆重的装束,面上严妆规整,雏鸦般乌漆漆的鬓发间簪着一顶爵兽步摇冠,冠上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饰有花朵摇叶饰件,还有瑞兽图形,白珠珰绕,流苏垂肩;看起来极之华贵。
盛应弦一眼就认出来,这样的步摇冠,原是长公主才有资格佩戴的。如今小折梅只是郡主衔,却佩戴这样的步摇冠,想必是皇帝皇后念及和亲一节,格外加恩之故。
……可是他却不知,为何小折梅要在今夜他来拜访时,作此盛装。
他默默地凝望着她,情知自己应当全了礼数,伏拜下去,与她见礼;但他的身躯仿佛已经僵硬了,就像庙里倒在供桌下的一段泥塑木胎那般,竟然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他如此失礼,小折梅亦不恼他,只是笑了一笑,轻声道:“盛六哥,明日我便要启程,此后关山万里,愿你善自珍重。”
盛应弦:……!
小折梅真的很懂得如何刺痛他。短短的一句话不过数十字,待得她说完,他的心脏已经抽痛了数次。
他垂下视线,不回答她的话,反而踌躇着问道:“折梅,何故……今夜着此裳?”
她似乎有点诧异,低头望了一眼那刺绣华美的裙裾,含笑道:“明日离京时,谒庙、见驾、辞行、登车……一整套仪式中,都须得穿它,是以提前试装,如此而已。”
盛应弦没有说话,双拳却已隐于袖中,紧紧握起。
他再开口时,声音竟而有些沙哑。
“如此说来……最先目睹你着此——嫁裳之人,竟是臣了。”
他十分艰难才吐出“嫁裳”那二字。但是小折梅闻言,却诧异地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
“若如此说,最先目睹我着此嫁裳之人,分明应该是陈嬷嬷啊。”她的声音里竟似含着一丝丝笑意。
盛应弦抿紧嘴唇,对她戏谑一般的答话视若罔闻。
原来,小折梅穿着全套华美的嫁衣,竟是这么好看的。
小折梅似乎适合一切的红色。嫁衣的正红,夏衫的杏红……
那丰盈的乌发挽成繁复的发髻,发间簪上精美的步摇——若是头上再盖上一幅红盖头,就真的像是一位在婚礼当日坐在闺房之中、等待着郎君前来亲迎的新娘了。
想到六礼中最后的那一道“亲迎”,盛应弦的心脏不规则地抽痛了一下。
她再也不是那个当年趴在他读书的窗外、发愁着自己今天没有穿杏红衫子,还气他夸她的头发夸得不得法的小姑娘了。
可是,他却情愿她一辈子都做那个小姑娘,一生所要发愁的极限,就是忘记穿一条和她背的诗相衬的裙子……
然后他会去竭尽所能笨拙地安慰她,在她幼时替她折梅,在她长大时去捕捉一双大雁来赠给她,最后与她定下亲迎之期,在她穿着这样一袭华美嫁裳的日子,骑着高头大马穿过中京的街道来迎接她归家……
他听见自己牙关紧咬,咬得格格作响。
因为他不能张口。他生怕一张口就会说出许多大逆不道之言,说出许多疯狂之词,忘了甚么是家国大义,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来……
忽然,他仿佛听到小折梅戏谑的笑声。
“咦,盛六哥,你怎么了,哑巴了吗?”
盛应弦:?!
他猛地回神,才发现小折梅正望着他,一脸无奈的样子。
发现他终于回过神来,她笑着说道:“唉,方才我对你说了那么多话,你竟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吗?”
盛应弦:“……对不住,我……我是走神了,我向你赔罪。你所说的,是……何事?”
他觉得自己现在甚至连发声的力气都快要消失了,咽喉里还梗着一个硬块,使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失真。他不得不将所有的话都精简到最短。
小折梅却恍若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窘况似的,笑眯眯地反问道:“咦,为了赔罪,盛六哥真的做什么事都可以吗?”
盛应弦:!!!
理智告诉他应该摇头,甚至为了避开这个问题里的陷阱,他应当伏拜下去,正色告诉她,他只能听从那些不过分的要求——
可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说道:“自然。任何事都行。”
这个时候他忽而记起上一次她用“哑巴”这个字眼来说他,还是在仙客镇曹府的侧门外。
当时她假扮成被曹家掳走又下药的受害小娘子,发着疯,说她要飞起来,去找她的三郎……
他不是不明白她完全只是在做戏而已,可是那个时候他险些就说出“好,我带你走”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来。
从记忆里翻涌而上的画面,伴随着小折梅的笑谑,又忽然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折梅笑嘻嘻地说道:“盛指挥使,话可不要说得太满,因为像我这样的魔教护法可是会狡猾地钻空子的——譬如我说,那我现在就要逃走,可不可以?”
她是用一种完全就是在顽笑似的语气说出来的。他也知道,她说这话完全就是在赌气,根本没有当真的意思。
可是他听见自己沉声说道:“……好,我带你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