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谢琇”妥善地安置在原本就已铺好的锦衾软枕之间, 然后也侧身在她身畔躺下来,将自己的额头小心翼翼地抵住她的肩膀,蜷缩起来,乖乖地挨着她躺好。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 暮色斜照下来, 落在他们身上, 令这天地之间的方寸之处,都铺满了一层暖色。
“你现在可以睡个午觉了, 琇琇……”他的声音破碎, 听上去真是令闻者伤心, 见者落泪。
“我陪你一起睡好吗?”
他抚摩着她那只冰冷的手臂, 指尖隔着衣袖,一点点地滑过手臂上的每一寸肌肤,最后来到了她的右手之上。
他舒展开自己的五指, 强行与她的右手十指交缠, 紧紧地扣住她的右手,握住不放。
他侧了侧脸, 似乎要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到她的肩上去。他在那里调整了好几次姿势,可是偏偏就是怎么摆都不如意。
最后,他往下缩了缩,那么修长高大的身躯,竟然蜷成一团, 把脸抵在她的上臂处, 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右手和腕间,肩头颤动,浑身发抖。
“谢十二!你真狠心!我要被你坑死了——”他哽咽着骂道。
“要被你坑死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最后那句话,然后忽然生起气来, 怒气冲冲。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啊?!”
“你……你给本座下了血咒,你不用负责任的吗?!”
“你对本座呼来喝去,还使唤本座去杀自己的同族,你不用负责任的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嘶哑,颤得让谢琇都不忍心再听下去。
可是,想要听听他还说了一些什么的渴望,逐渐主宰了她的理智,支配着她,让她没有退出那个播放界面。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声几乎破音的声讨。
“你……你睡了本座,好多好多次,你……你都不用负责任的吗?!”
谢琇:“……”
不知为何,她有点想笑,但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是啊,”她隔着一道屏幕,对屏幕里那个又气又怒又委屈又伤心的俊美妖鬼轻声说道。
“谢十二就是个没良心的、大大的负心汉,你不是知道的吗?”
混剪的画面继续向前播放着,她眼看着他就那么在树梢的寝台上真的睡着了,一直睡到半夜,才忽然惊醒。
他醒来时似乎还有些迷茫,微微欠身起来四下一看,再在周围摸索了一下,手碰到了“谢琇”的身躯,忽而打了个冷颤。
他慢慢地向后又仰躺下去,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谢十二,夜晚好冷。”
谢琇:!
其实他的本质是妖鬼啊,他经常都呆在逝者的躯壳之内,他自己才是冰冷的那一个。
当然,之前因为有着那枚血咒的连系,还有她的喂血作为辅助,他那具身躯的体温似乎逐渐回暖了一些。
但现在,血咒的连系消失了,他理应重新变回那个体温冰冷的妖鬼才对。
谢琇眼看着长宵忽然又侧身半撑起上身,伸手碰了碰“谢琇”的脸。
然后他的脸上浮现出那么一种失落的情绪。他重新躺下去,想了想,微微歪过头,又把自己的额角抵着她的肩头,轻轻说道:“……你也好冷。”
谢琇:……!
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她的视线模糊了。
“……傻子。”她注视着屏幕里那个调整了一下姿势,重又挨着她,合上双眼入睡的俊美妖鬼,低声喃喃道。
“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那么我们就扯平了。从此,就回到原点,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但她这句轻若耳语的话,自然是传不到长宵的耳中的。
月光透过树冠,细细碎碎地落在长宵俊美的面容上。他的长睫安然落下,微微侧着身,手里还握住她的手腕,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她身上传来的冰冷。
……现在想起来,那在都宅内表面暧昧情动、实则生死相搏的一晚,现在就如同梦境一般。
你就一直保持那晚的狠心无情,该有多好?
可是啊,妖鬼饮下了凡人的鲜血,有了凡人的温度,沾染了凡人的气息,开始生出了凡人的渴望;开始变得不满足。
屏幕里,长宵阖着双眼,仿佛正在安睡;但只有他翕动的长睫,透露出他其实根本没有睡着的事实。
他的长睫颤动得愈来愈急,蓦地抬起右手,横放在眼上,挡住自己的双眼;尔后,终于潸然泪下。
“……琇琇,你好冷。”他哽咽着低声说道。
“你的神魂上哪里去了?我找不到……”
“你为什么没有变成鬼呢?我在周围一点都感觉不到你……难道你真的去了黄泉?你就这么丢下我走掉了?!”
他说着说着,又兀自生起气来。
“谢十二!我……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到你!”
“我……待本座此番事了,倒要去黄泉守着看看你下辈子能投什么样的胎!是不是还跟这一世一样狠心又无情!”
谢琇:“……唉。”
她没有去黄泉,她只是……回了家而已。他即使追到黄泉,也不可能见到她。
可是,说起来,当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来都没有流露过对他而言,她竟然是如此不可或缺啊。
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用一颗心脏,能换回狡猾的妖鬼的真心。
严格论起来,最终夺去都瑾生命的也是他。可如今呜呜咽咽地在哭她的,也是他。
干脆利落、冷酷无情地杀掉了追杀而来的上百神族的,也是他。为了一人之死而方寸大乱、颜面全失、狼狈不堪,徒劳而天真地死死抓住逝者不放手的,还是他。
长宵,真的是一个极端矛盾的人物。
谢琇感到自己的心都被他搅乱了。
而且,她眼看着他就那么真的在树上的寝台睡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日出时分,他才重新抱着“谢琇”的身躯下了树,回到他千百年前的旧洞府之中,将“谢琇”就埋葬在那里。
临行前,他一掌击碎了洞府入口处的山壁,垮塌下来的山石,将整座洞府都封闭得严严实实。
混剪里并没有把长宵后来是如何攻陷神界的过程剪进去。在他从山壁前转身离去的那一幕之后,直接接的就是谢琇醒过来出仓后看到的画面——长宵缓步进入九幽深狱最深处的那间牢房,只回归了自己的真身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又变回了那个“都怀玉”。
好在他应当是已经以“都怀玉”的面目行走多时,因此他那些手下也没什么适应不良的。
她看着镜头飞快地带过他的一系列举动,他整顿神界、他发布命令约束妖魔,对于那些无视他的命令、仍要跑到人界滋扰的妖鬼被除灭的报告,只冷笑着说了一声“这是他们一意孤行,怨不得凡人为了自卫而如此行事,不须去管”……
最终,在那些奇形怪状、却在他面前表现得异常温顺驯服的妖魔鬼怪们簇拥下,以及那些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族注视下,他身着华丽的礼服、头戴玉冠,步上天阶,坐到了最高处那张王位上。
他所用的,依然是都怀玉的那一张脸。
在原作中甚至没有交待结局的祸神,如今坐到了三界之巅。从镜头里看,这个小世界依然平稳运行,丝毫没有崩毁的迹象。
很难说这是不是因为长宵故意对那些不服管的大妖魔视而不见,从自己的手下漏了些不听话的大妖魔去人间,然后再被谢玹一一诛灭,并没有破坏原作主线所致。
在又一次接到报告,说某某千年妖鬼于人间掳孩童助自己修炼,被除魔师谢玹诛灭时,长宵那张俊美秾丽、却终日毫无笑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丝古怪的笑意。
他说:“……很好。既是她想成就她哥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的好名声,那么本座便也助他一臂之力吧。”
谢琇:!?
所以啊,阴差阳错地,维护了这个小世界正常运行的人,真的是他?
他故意不去管那些狂傲不羁、不服他命令的大妖魔们,甚至有目的地纵容他们,使得他们头脑发热,以为自己依然可以为祸人间、继续快意作恶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了谢玹收伏的目标,成为谢扶光传奇一生的最新注脚。
虽然他这也有可能只是简单地玩一手借刀杀人,但从客观上来讲,他这种举动依然帮助了谢玹走上原作中应有的道路、最后功成名就。
这就是他吧。做的似乎是坏事,但有时候从某个角度去看的话,又不能完全算是坏事……
一时间,她居然感觉有些心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做什么啊你……”她低低说道。
“即使你这么做,也没有人会感激你的……”
谢玹不会。不仅不会,而且若是得知了妹妹的死讯,怕不是还要主动打上门来找他拼命。
时空管理局也不会因为他这种行为刚好维护了小世界的正常运行,而给他颁个一斤重的大奖章。
“你一个大BOSS演什么默默奉献的戏码啊,不适合你……”
但是,她也知道,他怕是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让谁感激他。
他生于郊野,天生地长,无亲无故,从妖魔鬼怪之中杀出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战斗才能够成为世间最强大的妖鬼,又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欺骗、心机与筹谋,才能从九幽深狱中神识逃脱。
他来到人间,是想借由这片神族暂且不管的地带,重建他的势力,建立起属于妖鬼的乐园,然后夺回他的真身,重获他渴望的自由。
然而真是不幸,他遇上了她。
不但最终没能利用成功她,反而被她下了血咒反杀,从此成为被她驯养的漂亮小废物。
即使她不是有意要切掉他的爪牙、消磨他的锐气,但最终的结果证明,她无意中做到了这一点——把世间最强大的妖鬼,驯化成了正义的同伴。
他依然强大,但他再也不会与她为敌了,甚至不会与她的愿望为敌。
原作中始终隐于幕后,实力强大但却云里雾里,仿若水面下潜伏着的妖兽,不知何时就会现身狠狠咬下一口,甚至不知道在原作的故事结束之后,这个小世界又将去向何方,还会不会被这位“三恶神”之中唯一没有给出明确结局的祸神所支配的情形,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谢琇心头百味交集,凝视着屏幕中那张仿佛很熟悉、又恍若有些陌生的脸,轻轻用指尖碰了一下。
说起来,她其实很少用他的真名呼唤他。在他假扮都怀玉的秘密暴露了之后,她每次叫他都有些尴尴尬尬,多数时间不是用“喂”,就是“你”,要不然就是“哎”。
有时候真的要到不得不唤他名字的时候,她就会敷衍地喊他“阿宵阿宵”,就活像是叫出他真名的两个字会烧了她的舌头一样。
而叫“阿宵阿宵”,就仿若她唤自己捡来的那只三花猫“阿橘阿橘”一样,都是一种可以让自己的情绪超脱于上的方式,就好像唤着这个名字,就像是这个名字不代表任何意义、也不牵系任何感情,即使自己此刻这么呼唤,下一刻也一定能够抽身而去似的。
但现在,隔着一整个世界,她轻轻碰了碰屏幕上他低头正在写文书的脸,低声说道:“……长宵。”
没有再恶狠狠地对他说“你为什么不永远做都怀玉呢”,也没有再敷衍地随口喊他“哎你——”。
终于,他在她眼里,是“长宵”了。
可若是不经过这一遭,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她眼中的“长宵”。
人生如戏,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莫过于此。
混剪的最后一幕,是他重新又换了一袭白衣,坐在神界的瑶池琼树之傍,衣袂飘飘,如同仙人一般,正在抚琴。
这一次他表现得要正常得多,也没有再带着那种令人发毛的温柔之态去抚摸自己的心脏或胃部了。
他只是十分正常地盘膝坐在那里,腰间依然挂着那枚曾被他磕碰掉一个角、后来她又不得不用金子镶补起那一处的螭虎玉佩。
他褒衣缓带,肩头处绣着一丛修竹,打扮得就像是个俊俏的书生。可那衣衫过于精美昂贵的衣料,依然出卖了他,显示出他身份非凡的事实。
他垂下视线,指尖拂过琴弦,竟然还是那一阙她曾经吟诵过的《浣溪沙》。
制作混剪的剪刀手自然也找出了这首歌,当作BGM,配到了视频之中。
也因此,长宵这一次虽然只是抚琴,并没有开口吟唱,但在视频中,那熟悉的词句却依然一字字地随着琴音,在除他之外四周空无一人的神界仙庭回荡。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琴音袅袅而尽。长宵的手指还在琴弦上停顿了许久。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甚至没有抬起头来,就好像生怕惊动了这首曲子所带来的那种幻觉一般。
直到西斜的夕阳映在他的面容上,他的长睫微微闪动,终于抬起头来,望向天际的暮云。
他翕动嘴唇,轻似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而贴心的剪刀手,仿佛生怕观众听不清楚他所说的是什么似的,用洒脱流丽的毛笔字体,将那句话的内容打在了屏幕下方。
BGM缓缓淡出,屏幕也渐渐暗了下去,只有那一行字,留在最终变成一片全黑的屏幕上,淡金色的字体极为清晰,仿佛能够一直映入人的眼底。
“琇琇,夕阳西下,可缓缓归矣。”
【第二个世界·残夜·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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