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回过神来。然后他发现, 自己刚刚只是沉浸在幻觉里。
父亲消失了,但琇琇却还在。
她就在他面前,已经换了一种姿势。和刚刚那种谨慎而带着一丝优美的半蹲半跪姿态不同, 她现在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满面的震惊之色。
甚至不需要更明亮的烛火, 他都能看清她脸上苍白的面色。
那双如同黑水晶一般明澈的眼眸里,闪动着震惊、愤怒、无法置信的情绪, 或许还带着痛苦、迷茫与黯然神伤,全部都搅在一起, 恍若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般, 像要飞速旋转着一圈圈扩大开来,再吞噬掉这世上的一切。
……那漩涡最终也会吞噬掉他吗?
他不知道。
他刚刚已经把这深藏已久的秘密, 全部都告诉给她了。就像四年前他离家的那一夜,在书房中,他曾冲动地对父亲宣告的那样。
时隔四年, 他也曾经反复想过这其中的种种纠结的利害关系, 甚至是纠结难解的情感联系。
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
……那就是,这一切都必须让她知道。
因为并不是无知无觉地被人蒙骗着过了一生,就是最好的。
他了解琇琇。一个强忍着惧怕, 跑过来鼓励他, 对他说“你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谢扶光”的小姑娘,不会接受被蒙住眼睛、被虚假的甜言蜜语哄骗, 被一纸婚约束缚, 走向终点的人生。
即使真要走向终点,那也必定是要出自于她自己的选择。
他的琇琇就是如此,坚定、执拗、顽固又倔强,跌倒了就默默忍痛爬起来, 如果实在痛得忍受不了,就一边抹着泪一边爬起来……
即使落下再多的眼泪,即使再跌倒多少次,她都不会轻易止步不前。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自己一旦问出“你苦苦隐藏着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他们两人之间就再难回到从前,她也一定要明明白白地问出来吧。
……可是,为什么她沉默着,为什么她不再与他说话?
他已经诚实地说了,他不能因为父亲所说的那样自私虚伪的理由而娶她。
呵,事到如今,即使他再诚实地说,他很愿意因为自己的情感与渴望的理由而娶她,也不可以了吧?
这个念头,一瞬间浮上来,立刻就占据了他的心。
内心深处仿若囚禁着一头困兽,红着眼睛咆哮嘶喊,像是要冲破笼柙,主宰他的意志,摧毁他必须去背负的沉重责任,撕碎阻碍他实现渴望的一切。
……不对!
这很不对——
“琇琇,你走吧……求你了……”
谢玹终于抬起眼睛来。他的眼眸深处依然泛起一丝红意,眼眶周围也泛起了红色,看起来痛苦不堪。
“我……我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好的人……我也不配当你的兄长……”他的声音里有着浓重的悲伤。
谢琇简直愣住了,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
这……这是什么?!她以一介炮灰之身,再度把气运男主都搞崩了吗?!
可是……可是她这一次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啊?!
她的意识仿佛从这个躯壳里飘了出来,漂浮在这间书房的正上方,向下俯视着这间书房里正在进行着的一切,但内心却陷入了一阵恐慌之中。
这……这不对啊?!关于什么“善果一族”,关于这场骨科实际上只是伪骨科,谢玹与谢琇之间压根没有血缘关系,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婚约……这一切,原作中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
然而,很奇怪的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呈现出任何不稳定的状况。她也并没有被召回以结束这场气运男主很显然是崩了人设的直播。
谢玹紧抿着嘴唇,看着她呆呆地就跪坐在自己面前,不说话也不转身逃跑的笨拙样子,不知为何,胸中的一股闷气蓦地燃烧得更加旺盛了,那股自从他得知了一切真相之后,就一直在他胸口闷烧着的火焰向上猛然蹿升,几乎要酿成一场燎原大火,烧尽这世间的一切。
“你……你为什么还不逃开?!”他喘息着,犹如被困于笼柙之中的野兽,永远温和从容的面庞上,那种平静的神色四分五裂。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虞州谢氏,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他们只是想要利用你!我也是!作为虞州谢氏的继承人,我的丑陋和他们并无不同!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现在就远远地逃开,再也不回头——”
谢琇:……!!!
她仿佛看到了垂死挣扎着的、困兽的哀鸣。
那是一只怎样的困兽呢?……啊,或许像是麒麟那一类光辉威武的瑞兽吧。曾经浑身金光闪闪,威风凛凛,令人钦羡——
可是现在,那只瑞兽却仿佛因为一直折磨着它的巨大痛苦而趴伏了下来,浑身光芒黯淡,伤痕累累,从伤口处逸出淡淡的黑气,黑气之下深可见骨——
然而它却一直执拗地抬起头来,一再地对她说:逃啊,琇琇,我不值得你信任,快逃啊。
……只有真正喜爱她的人,才会这么告诫她吧?
她的身躯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后退,而是迟疑着,仿佛想要向前来扶起他。
为什么?为什么都说到这一步了,她还是不走?
心中原本已经蛰伏下去的那只心魔的淡淡影子骤然反卷上来,变成深浓的黑影,一瞬间几乎要将他的神识全部包裹住。
谢玹心口一痛。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咳嗽了一声。
但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在他口中逸散开来,他还没能将之强行压抑下去,那股咸涩的味道就沿着他的唇角溢了出去。
几乎是立刻,他就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惊愕和担忧的神色。她猛然往前倾身,左手单手撑地,向着他伸出右手来——
不。
不能是现在。
他捂紧自己疼痛的心口,向后退缩了一些,面色苍白地紧盯着她。
“别过来!”他喝道。
她一愣,伸手的那个动作凝固在了半空。
他连喉间都是火辣辣的痛楚。
“我……我已经快要无法控制心魔了……”他喘息着,眸子暗淡下去,像这样在她面前坦承自己的失败,令他感到难堪不已;可是他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警告她尽快远离自己。
“那一夜……我在都家与祸神长宵交手时……心神大乱……被他趁机打了一记魔气在体内……我……我一直未能发现……因为它一直狡猾地隐匿着……但现在,它出来了……它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催动我的心魔……”
他说不下去了。
他甚至开始在想,自己是否应当恳求她在必要的时候杀了自己,以免虞州谢氏历史上最出色的天才除魔师入魔的消息,辱没了虞州谢氏那些真正为了斩妖除魔而献出一生的先辈们的美名。
可是他却看到面前的她,神色间猛地一动!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你说……你的心魔的源头,其实是……一缕魔气?”
谢玹剧烈地喘息着,眼前的视野里一阵泛红,像是鲜血铺天盖地漫上来淹没世界的样子,下一刻又恢复了正常。
这两种不同的视野,就在他眼前反复交错出现,逼得他几乎快要发疯。
他心里清楚,那种红色的视野,绝对已经是心魔快要主宰他身躯的前兆。
现在他还能勉强克制下去,让自己的视野恢复清明;可是这种一刻也不停的争斗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自己又会不会输掉这种反复的争斗呢,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单手撑在地上,右手则紧紧捂住心口,仿佛这样做就能阻止心魔从那里冲出来,夺走自己最后一线清明似的。
可是,在一片迷茫与朦胧中,他却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声音扬了起来,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激动。
“这样只要驱除魔气就可以了吧!这个法子我知道!那本古书里说了!”
谢玹迟钝地想,古书?什么古书?
……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是什么古书,心弦狠狠一震,原本就紧绷着的神经差点断裂。
“你……!你说的是……父亲……”他听见自己几近语不成句,声音嘶哑地问道。
而她反而语气陡然振奋起来。
“是啊!家主把那本书交给我了!”
谢玹很奇怪自己在一片昏乱之中,还能注意到她对父亲的称呼改成了“家主”这样的小细节。
或许,她是不打算原谅父亲的。
但是,她听上去却好像很感激父亲把那本记载着“善果一族”历史与特殊法术的古书给她。
谢玹感觉自己的喉头一阵发苦。
“他……他怎么能把那本书给你……!”
他听见琇琇居然还笑了一声。
“啊,他当初骗我说,主支只有你们两个孩子,但扶光不喜欢读史,对这些了解得太少,难免显得欠缺……为了他将来当家主,需要应对酬酢的时候不至于露怯,你帮他看一看记一记,替他周全一下……”
她的语声里含着一抹嗤笑之意,像是在嘲讽着他那心机用尽的父亲。
“所以,那本古书里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很清楚……包括那些古老的法术。”
“那其中就提到了如何驱除实力比自己更强大的妖鬼种下的魔气的方法……”
他听见她清清楚楚地说。
“那就是……让魔气的原主主动把那一缕魔气抽走。”
谢玹:!!!
他一瞬间就仿佛明白了她想要做些什么。
祸神长宵当初夺舍郑安仁、又被他击败的,只是神识。也就是说,真正的祸神长宵的本体,还被囚禁在神界的九幽深狱之中。
从理论上来说,祸神长宵的神识被他打散后,是会回到自己的身躯中去的。
也就是说——!
谢玹失声叫道:“……可是,祸神长宵的本体,还在神界——!”
他因为太过震惊而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下一刻,他就看到琇琇满不在乎地在笑。
“你想说神界近来不太管我们人间的这些闲事?”她含笑问道。
谢玹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咽喉一瞬间紧缩,使得他竟然有一点呼吸困难。
他勉强挤出几个单字来:“不……别……求你……”
可是琇琇无视了他的话。
她依然用着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含笑说道:
“那就让他们知道,人间还有一位‘善果一族’的遗孤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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