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
同样, 他不知道这一路上看到他的人都是怎样想的,至少在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管, 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宿舍里依旧是让他熟悉的摆设, 夕阳透过窗户投射进来,桌子上摆放着的书本摊开着, 没有戴上笔帽的笔滚落在一旁, 好像他只是简单出了趟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花瓶里的花飘落下了花瓣, 柔软地触碰到了书页上令他熟悉的字迹上。
他慢慢走过去,手指轻轻地抚上书页,指尖捻起那朵花瓣放在一旁, 然后他打开窗户坐在椅子上, 静静地看着太阳从西边的山峰沉下去,只留下橙红的光渲染了整面天空。
一切仿佛都那样平常,就好像过去的每一个普通的日子, 像平时一样在没有任务的时候做着相同的事情。
如果我在这里的话,再过一会儿, 朔就会来敲门, 询问着我是否要一起去食堂吃饭。夏油杰这样想着, 我记得这个时候会有蛋糕卷, 朔每次都会将大半个分给悟,然后自己留下一小块…不过如果是橘子口味的话, 朔可从来不会相让, 闹到最后每次都会被食堂大厨怒吼着赶出门。
夏油杰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敲门声的响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长时间的安静之后,他的耳朵听见了两声礼貌的声响。
[咚咚]
夏油杰站起身走到门口,脸上带着微笑打开了门:“朔,我…”
门外空无一人。
夏油杰敛下眉眼,眼睛里的光随着太阳的落下逐渐消失,充满暖意的屋子也被无情地收走,只留下一片寂静的漆黑。
是啊,是我忘了…
夏油杰一点一点地合上了房门,将所有的一切幻想都关在了屋外,他走到桌前,从台灯边拿起了一个小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有一枚银色的戒指在闪着微光。
他勾起这枚银戒,从兜中取出那根红色的头绳,血液干涸之后凝固在上面,稍微一动就有黑红色的碎片从上面掉落下来。夏油杰走进洗手间,将它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着,一遍…两遍…三遍…
直至头绳几乎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夏油杰才拧上了水龙头,小心地将戒指穿在了上面,然后把头绳系在了了自己的手腕上。
“朔。”夏油杰抬起手臂,在还带着水迹的头绳和戒指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和我一起去看理子妹妹吧,想想之后还要和悟一起去和那些…‘烂橘子’?虽然这样形容有些不太好,但是一想到要和那些人扯皮,就觉得分外头疼和烦躁。”
“不过悟每次都能把他们气得半死,我有时候都怀疑他们那么大年纪了,会不会被悟这么一刺激就直接昏过去几个。”夏油杰这样说着,眼前却突然模糊了,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笑着说道,“哦,对了,我身上全是血和灰尘,一定很难看,这样出去肯定会被悟嘲笑的,果然还是先去洗个澡吧。”
他解开扣子,褪去衣物,走进浴室拆开头发拧开花洒,热水从他半长的头发上淌下,淌过他的身躯,带着淡淡的红色落在地面上,最后蜿蜒着消失不见。夏油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神落在手腕上,一时间分不清淌过他脸颊的究竟是热水还是滚烫的泪。
“朔,我…”夏油杰一时语塞,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真是…明明准备了很久,结果每次到最后都会退缩,而现在…”
而现在…
“朔。”夏油杰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伏黑朔略带疑惑与惊讶的脸,轻笑了一声温柔又认真地说道,“我喜欢你。”
“没有在开玩笑。”
“真的…没有骗你…”夏油杰终于哽咽出声,“我答应过永远都不会骗你的。”
“所以…所以…”
“你…回来…”透明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落下,在地上开出痛苦的花朵,“你回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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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你说什么?”家入硝子觉得自己听错了,他们不是去完成任务了吗?她还收到了五条悟发给她的在水族馆的照片,她当时正加班加得头晕眼花,看到五条悟得意的短信顿时恨得她牙根痒痒,心里想着等他回来就给他一个教训…
家入硝子手中紧紧攥着手术刀,冰冷的刀身早已被她的体温捂热,可这一刻她的身体却冷得吓人:“虽然你一向不靠谱,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行,歌姬学姐每天都在抱怨你一点都不尊重别人…”
“硝子。”
“…每天都在炸学校,好像生怕夜蛾老师的头发掉不光一样,连刚入学不久的七海都躲着你走…”
“硝子。”
“…但是这个玩笑也开的太大了,小心夏油和伏黑听到后来揍你…”
“硝子。”五条悟看着背对着他的家入硝子,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认真的。”
家入硝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睫毛颤了颤,眼睛中浮现出茫然无措的神情,她努力地回想吸收着五条悟的话,但是没由来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抗拒进入她的耳朵。她咬着嘴唇,将手术刀放在了台子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她转过头来面对着五条悟:“你…再说一遍…”
五条悟睁着那双透彻的苍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家入硝子,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又重复了一遍:“硝子,朔死了。”他没有用任何词语来修饰,直接从心里刨出了最残忍的字眼,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不要再做那个充满了绚丽色彩的白日梦。
死了?
家入硝子慢吞吞地想道。
谁死了?
家入硝子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咒术师的死亡率很高,自入学以来,她作为珍贵的[反转术式]的拥有者,早早的就开始接触或是存活但是深受重伤的咒术师,或者干脆就是咒术师的尸体。
这是她的工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以后也会作为大后方,守在这个冰冷的手术台前,从刚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的驾轻就熟,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接受了受伤与死亡,可是直到如今她才发觉,她可能还完全没有准备好。
没有准备好来面对…自己熟悉的人的消失…
家入硝子觉得今天的医疗室冷得吓人,她环视一周搓了搓手臂,手指颤抖地想要将自己裹得更紧一些,可是一次,两次…扣子却总是从她的指尖滑落,调皮地不愿意进到孔洞里。
家入硝子越来越焦躁,她狠狠地揪着扣子,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最后,扣子连带着上面的丝线一起崩断从她的手中飞出,掉落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出去老远。
家入硝子愣愣地盯着扣子滚落出去,气得直想哭,她咬着牙,胸膛上下起伏着,眼泪就像那颗摔出去的扣子一样,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果然是加班太多了,眼睛都花了,现在连颗扣子都系不好。”
五条悟安静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家入硝子看着在他眼睛里倒映出的狼狈的自己,就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一样,只是他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或者在他过往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过低下头去看众生的悲苦,只是理所当然地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从来不去想,也没有想过自己脚下的人群。
而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别人,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他的心里憋着熊熊的大火,想要去肆意地发泄却找不到对象,只能任由它将自己的情绪点燃,然后烧成灰烬,埋藏在自己的身体里。
巨大的悲怆从家入硝子的心底漫上来,眼泪落在地上打出一个个水花,断断续续,声嘶力竭。家入硝子感觉自己仿佛在往外吐着刀片,每一声都划过自己的喉咙,越来越痛。但她依旧睁着眼,痛苦地,绝望地看着五条悟的眼睛,她看到里面有一个正在崩塌的世界,可是却被躯壳牢牢地笼罩在里面,无声而又寂静。
“五条…”家入硝子的手撑在手术台上,她眼前的一切旋转着,灯光晃着她的眼睛,她几欲想要跪倒在地上,“伏黑的尸体呢?”
“…我不知道。”五条悟雪白的睫毛颤也不颤,恍然间仿佛有白色的雪花坠落在上面,空茫的,无尽的大雪甚至遮挡住了苍空,目之所及全都是呼啸的狂风与苍茫的大地,“硝子…”
五条悟的手从兜里掏出了一枚断裂的刀尖,上面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有他的,也有朔的:“朔只给我留下了这个。”
“我只有这个了。”
五条悟茫然地看着手里染血的刀尖,喃喃地说道:“我去问过夜蛾老师了,夜蛾老师说朔的身份是假的,生日是假的,经历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才不要管这些呢,可是为什么…”
五条悟眨了下眼,苍蓝色的眼睛里荡起了一层波纹:“为什么…唯有死亡是真的呢?”
“五条。”家入硝子声音嘶哑,却用一种近乎悲哀的表情看着五条悟,“你哭出来吧。”
“哭出来…”她说不出来话,只是一再重复着同样的话,“哭出来…就不难受了…”
“可是硝子…”五条悟漠然地抬头看着雪白的灯光,忽然感到了从内到外的疲惫,他好想现在就回到宿舍,跑到床上蒙在被子里大睡一场,醒来就又是新的一天了,“好难啊。”
“这里好像有火在烧。”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火焰灼烧着他的肺腑,让他感觉连自己的呼吸都带上了灼热的温度,“已经全都蒸发干净了。”
“那你就看着我哭吧…”家入硝子泪眼婆娑,“看着我哭吧,五条。”
“明天…好漫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