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晓雯醒来时觉得奇怪。
她觉得一切都很奇怪,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她掀开被子下床。
真冷啊,空气冷得她只打寒颤。
刚将门推开一条缝隙, 她先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就是闲得, 想太多了!什么抑郁症啊,我听都没听说过, 以前我们过得多苦啊, 孩子都生好几个, 一点事都没有, 不是还照常下地干活嘛。孩子没了是难受, 你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全都没养住,我不也好好的么?再难过再伤心, 这日子啊还是得继续过的, 像雯雯这样, 我看了就难受, 我跟你说啊, 现在的女孩子就是娇气, 雯雯什么都好,就是也太娇气了, 孩子都没了这么久了还总是病歪歪的, 这样可不行,伤身体, 哎呀你别跟我说什么抑郁症的,就是闲得想太多了!唉, 现在家里也没有事情给她忙, 外面都是冰……要不, 你们再要一个?对对,再要一个,有了新的孩子雯雯就没心思多想了,孩子生下来她也有事情干,什么病啊症的,立马就能好!”
袁晓雯定在了那里。
“……好了妈,别说了,雯雯要醒了我去看看她。”
那是丈夫的声音。
袁晓雯将门合上,脚步轻轻回到床上。下床一会儿,被子里的热气就全没了,她盖着冰冷的被子,觉得血液也跟着冷下去了。
门被轻柔地推开了。
胡岩海进屋来,坐到了床边,他给袁晓雯掖被子,见她睁眼就笑着问:“睡醒了吗,一会儿我要去领物资,你在家里等我。”
袁晓雯眨一下眼睛没说话,她觉得接下来应该还有一些话。
果然,丈夫想了想,征询她的想法:“雯雯,你说,要不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这句话很温柔,跟丈夫往常对自己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好像不管自己说好还是不好,丈夫都会听从。
袁晓雯的心却揪了起来,她张了张嘴,无法说出那个“好”字。
外面有人喊丈夫,胡岩海就说“我们晚上再说”,然后拍拍被子关上门出去了。
袁晓雯疲惫地闭上眼睛。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醒后她的眼神非常淡漠,那是放弃一切,将一切都丢下又重新回到人世间后,那种一切都不再在意了的眼神。
死亡之前她在想什么呢?她还眷恋什么呢?
肯定是没有胡岩海,没有婆家人的。
热烈地相爱时,丈夫在她眼里是那么完美无缺,他爱自己,体贴自己,勤劳能干,扛起家庭重任的大山。
但当自己失去两个孩子后——特别是第二个孩子之后,很多东西她才看清楚。
胡岩海不止是她的丈夫,也是胡家的独子。
冰寒气候不适合孕育孩子,但胡家的血脉需要传递下去,胡岩海仍听从了婆婆的念叨,向她征询意见。那时候的她爱他,不想他为难,也想要有一个新的孩子来抚平心中的创伤,所以点头了。
那件事,她也有错,这是他们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的错。
也许是身体没有彻底养好就怀孕,孩子怀上之后情况一直不太好,在某个寒冷的夜晚,她感觉到身下一热,孩子就没有了。
才两个月,孩子来了又走,她的身体彻底垮掉了。
孩子没了怪谁呢?
有了孩子后,公公婆婆省吃俭用,将好的都留给她,丈夫也揽下所有事情,不让她劳动一根手指头,她自己也万分小心,亲戚也很关心她。
孩子还是没有了。
所以该怪谁?
怪这个极寒天气吗?
不,该怪的是他们这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
直到那个时候,袁晓雯才醒悟,知道自己走错了路。
她应该自己坚强起来,走出头一个孩子离开她的伤痛,而不是用另一个孩子来掩盖悲伤。
她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不要随波逐流,婆婆和丈夫说要孩子,她就要了。
她应该看清现实,她的身体并不适合在这个寒冷漫长的冬季再孕育一个孩子。
没了孩子后,医生说她子宫受损,以后几乎不可能再怀孕了。
那时候,丈夫仍然是护着她的,公婆也不是坏人,他们为了照顾她小月子,求爷爷告奶奶,找人换有营养的物资给她补身体,婆家这边的亲戚也是好人,不嫌弃自己在他们家接连掉了两个孩子晦气。
但袁晓雯的灵魂还是一寸一寸被冷冻了。
她没办法敲破那层冰,她就要被冻死了。可她的父母怎么办呢?为了以后能再跟父母团聚,袁晓雯努力自救,可是那一天,她听见了公婆的对话。
他们唉声叹气。
“……我看了也伤心啊,可是我们家就岩海一个孩子,他们不生小孩以后胡家的香火怎么办啊?”
“别说了,小心岩海听见了不高兴。”
“他爸,你也劝劝他,雯雯我也心疼她,以后可以把她当女儿来疼,可是没有孩子是真的不行啊。”
所有努力,在那些话里全部化为飞灰,袁晓雯感觉到那股寒意加剧,她的身心彻底被冻住了。
袁晓雯开始生病,持续低烧,神志不清,不停地做噩梦。
胡岩海是那么难过,整夜整夜地守着她,将所有御寒的被褥衣服都给她用。
“我爸呢,我妈呢?”她问。
“等天气好了,我去接爸妈来见你,你先养好身体好不好?”
“青青呢?半个月还没到吗?之前每半个月青青就会来的。”
“又降温了,最近天气很差,可能、可能她被冻感冒了,等她不忙就会来的,雯雯,你养好身体我带你去青青家做客好不好?”
袁晓雯闭上眼睛。
偶尔她会清醒一点,她躲在被子里写遗书。
她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写着写着她就哭了起来,写了很久才写好,她将遗书夹在画册里。
后来,她在混乱破碎的梦里听见了青青的声音。
“……前阵子我妈生病住院了,最近才有空,雯雯最近身体还好吗?上次带的奶粉吃完了吧?我又带了两罐过来,我还给她带了两只鸡,你给她炖汤……”
“雯雯身体不太好……”
“雯雯生病了吗……我认识一个老中医……”
青青,是青青来了!
袁晓雯挣扎着醒过来,她有些高兴:“青青,我好想你啊,想我爸爸,想我妈妈……”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眷恋地看了看青青,疲惫地闭上眼睛。
后来……后来她趁家里人不注意,从天台上跳了下去。
那些记忆全部回来了,袁晓雯拥有前世的记忆,却不再受抑郁症的困扰。此时的袁晓雯有些冷漠地想:之前的自己太傻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重新见到父母的希望。
跳出那个框之后,一切束缚都消失了,袁晓雯对未来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首先,她不能再怀孕了,上一次小产将她身体的底子弄坏了,极寒天气并不适合养身体,好在青青家里有地暖,接她过去休养过一阵,现在身体好多了,以后只要慢慢养就能养回来。
等身体好点了,她就去找父母。
找父母之前,她需要青青的帮助,青青……她红了眼睛,她知道青青会帮她的。
晚上,胡岩海果然又提了一次。
袁晓雯看着他,心中还是残留着对他的爱意的,但很少很少了。她要看他的选择,再决定要不要将那份惯性的爱收回来。
她问:“如果这一次还是保不住呢?”
胡岩海忙说:“别胡说,上一次是意外,没有人能够料到会忽然大降温,还降那么多!”
“如果再保不住,你觉得我的身体承受得住吗?”
胡岩海看着袁晓雯苍白没有血色的脸,犹豫了。他的确想要一个和雯雯的孩子,可是雯雯更重要……
“那还是不要孩子了,你的身体最重要。”
袁晓雯就没说别的了,她心里有一个想法:你说不要,你父母那边你怎么搪塞?
果然,之后的日子里她看出公婆的欲言又止,丈夫回房间时脸上的烦躁,她全都当做看不见。她积极调养身体,在窄小的空间里做运动。
她知道,丈夫被公婆用孝道、香火等等逼着,对她的爱没有减少,但也掺进了一些杂质。
丈夫会做什么选择呢?
终于有一天,胡岩海有些为难地跟她说:“雯雯,爸妈也是为了我们好,要不……我们再生一个吧?”
袁晓雯静静地看着他:“你全都考虑好了吗?”
胡岩海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可是妻子还是往常的模样。他就小心地、斟酌着解释:“我们还年轻,以后肯定要生孩子养老的,你的身体现在调养得还不错,只要我们小心一点,这一次一定能顺顺利利的,而且你有青青这个好朋友,他们家条件好物资也多,你们交情好,这一次可以拜托她帮忙,你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的孩子认青青做干妈,她会愿意帮助我们的,我已经想好了,等你怀上之后,可以到她家里养胎,你放心,我不会让青青吃亏的,我会努力帮她家干活……”
听他说话,袁晓雯眼中对爱人的最后一重爱的滤镜彻底消失了。
她看着胡岩海,像在看一个已经远去的、暗淡了的故人。
“我想去看看青青,她一个多月没有来了。你不是说我的身体好了可以怀孩子了吗?既然这样,也应该能出门吧。”袁晓雯声音冷静,“连门都不能出,这破身体怎么怀孩子。”
胡岩海同意了。
离开小区时,袁晓雯回头看了一眼。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凋零的纸人,苍白地从天台上飘落,在地上砸出鲜红温热的色彩。
她收回视线,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