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天下凡这日正是小年, 城中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人群，购置各色糖果供奉香火予灶君。
自从前些年魔尊墨阳出现后，仙魔两界一直纠纷不断, 作为斗部二品仙君的钟天最近一直忙碌得紧，这是他近千年来第一次并非因公下凡。
这次钟天并非因公下凡，而此次递交申请之人并非钟天自己, 而是一直缠着他要他去成婚的药王。
钟天即便感觉被药王烦得感觉头顶都要冒烟，也依然守住了底线，并未答应他这个要求。
几万年都独身一人过来了, 这会儿成婚, 找一个人管着自己，处处都是束缚。
他做不来。
但药王一向执拗，日日弄得他不堪其扰, 最终终于妥协, 道是得空就去找个徒弟回来。
钟天说话一向最是言而有信，药王听了之后也就不再催促，只让他快着些准备下凡之时，并隔三差五地替他递交个下凡申请书，就盼着他闲了之后能早些下凡把“正事”完成。
钟天漫无目的地在各地闲逛了几天, 来到洛阳的那日，正是上元节。
街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 几乎所有人都是呼朋引伴，成双成对, 他就这么一个人走在闹市之上, 看着还的确有几分孤单。
好在他也不计较这些。
等来日喝上几口酒, 劲儿上来之后, 也就“对影成三人”了。
今日街上人很不少，几乎城中所有人家都出来街上庆祝节日。
这么多年的神仙生涯，钟天早就练就了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他来到凡间的这段时日，看过了许许多多的人，也同样发现他们和自己都没有缘分。
他逆着人流来到一处书店，发现在灯火阑珊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在那里捧着书本在看。
竟然还是道法相关的书籍。
钟天觉得很是奇怪，随口询问道：“她们都在外面游街看花灯，你怎的不去？”
那姑娘对他笑笑：“和他们每日凑在一处，每天要么讨论仕途经济学问，要么讨论如何嫁人侍奉公婆摆弄夫君妯娌，我听着没意思，所以就过来看书了。”
钟天虽然不是凡人，但也不是那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知道这些东西对于凡人来说都是头等大事。
他有些好奇地对着她问道：“难道这些事情你都不感兴趣的么？”
那姑娘点了点头：“是啊，都不怎么感兴趣的。”
她们唐家也是世家，历代不乏读书很厉害的男丁，家中兄弟在读书方面也都是人才，在家中不管是用宴还是游玩，总能围绕着这些话题展开。
唐家世代簪缨，人丁兴旺，家里的姊妹也多，平日聚会见了也都会讨论成婚后的生活，如何看公婆脸色，如何辖制侍妾，如何平衡和妯娌、小姑甚至公爹姨娘之间的关系。
听来听去都是那些话，当中的每处观点都夹杂着每个人不同的小心思。
钟天听她说话口吻极是淡然，觉得也有些奇怪，觉得和年纪有些不符。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姊妹路过书店看到了她，远远对着她叫道：“唐楹，马上就要放焰火了，你去看吗？”
唐楹淡定地摇了摇头：“反正每年的除夕、上元节和中秋都是要看的，一时不看也没什么，如今去了也找不到好位置，我先暂且不去了。”
钟天也终于意识到，这个小姑娘的确和别的小姑娘不太一样。
此时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唐楹，也就算认识了，钟天不免好奇：“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对方抬起头认真看了他一眼，大概在审视他是不是个坏人。
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不像个坏人之后，唐楹才徐徐道：“我想过那种……我想过的生活。”
看钟天还是有些疑惑的神情，她又跟着解释。
她想过的，就是那种想做什么做什么，想不做什么不做什么的生活。
譬如她现在不想读书，就可以不去读书，如果她想读书，谁也莫要劝她女子无才便是德。
譬如她现在不想嫁人，就可以不嫁人，等她年纪大了又想要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了，就可以嫁人，不会因为她年过半百嫁人而有流言蜚语。
譬如这上元节里，她想看花灯就看花灯，想看焰火就看焰火，但是不看也有不看的权力，总不会因为自己不想看花灯和焰火就让人觉得古怪。
知微也是后来听师祖说了和母亲相识时候的这番话，不由对着唐楹笑问道：“既然母亲是这样想的，怎么当初就非得要我年纪轻轻就去参加招考，不能让我也过上几年随心所欲的生活呢？”
唐楹感叹道，自己原WWw.52gGd21格格党m本以为世界上当真有这样的仙境，可是来到仙界之后才发现，这世上并没有她理想当中的如此仙境。
即便来到了仙界当中，成了家族当中所有人钦羡的飞升所在，但她依然要努力提升修为，以求顺利渡劫，也要应付各种精怪和神兽出没，也会因为和强者过招而遍体鳞伤。
尤其在看到微微的父亲陆霄渡劫艰难，也听说镇上有人被精怪缠住后没了气息，唐楹听说成为天上仙官待遇那样的好，不管渡劫还是遇险都有保障，不会因为未知的危险而担惊受怕，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让知微试一试。
自己将来哪怕出事应劫过得不好都可以忍受，但是在孩子身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知微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后，才发现唐楹所言并非虚言。
很多在自己身上从不在乎的东西，到了孩子身上总会忍不住在乎，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的面前来。
这厢钟天听了唐楹这话之后，越发觉得说法很有道理。
他下凡的时间不短了，也看过了大半个洛阳城的人，都觉得不适合做徒弟，只有唐楹一人最终入了他的眼。
不过他向来不是随便的人，也知道为人师父责任重大。
确定下人选后他又接连观察了好几日，知道了她出身洛阳世家大族，她母亲膝下嫡出的女儿就有三个，嫡出的儿子也有两个，所以也并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介怀什么。
他对着唐楹表明了身份，表示愿意教她渡她成仙。
唐楹当时只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眨着大眼睛看着他：“你说你是仙人，总要给我表演点什么吧？否则我也不能相信你的能耐，也不知道你说的话究竟是否保真。”
唐楹虽然这么说，但是听对方表明是得道仙人想要收她为徒渡她飞升之时，欣喜几乎要溢出胸膛。
看到钟天此时迟迟不再动作，唐楹反而开始失望，声音也变得小了一些：“其实也不一定要多么难的法术，空口吐火，胸口碎大石……都是可以的。”
钟天：……
这是江湖骗子的把戏吧？
虽然在凡间施法会反噬，但到了他这个道行，只要不是去干什么恶事，反噬对于他来说微乎其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钟天轻轻抬手，将地上的两片树叶变作精巧的蝴蝶发夹，从地上一跃而起，挥动着翅膀落到了她的手心之上。
唐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这位仙人变来的蝴蝶十分精致，就算是珍宝阁当中最厉害的师父也没有这样的手艺。
唐楹当即就信了。
但她也知道自己在闺中贤名才名都不算突出，论及向道之心也不如早先年就去了道观的那位姑母。
没想到最后仙人收的徒弟竟然是他，唐楹有些不敢相信，在日后拜师学艺的日子里，也曾经多次问及钟天，为什么会想要收她来当徒弟。
面对着徒弟赤诚而期待的目光，钟天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他也是被生怕外孙打光棍的药王逼着来的。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
钟天清了清嗓子，高深道：“无他，就是看我们有缘。”
这世界上的一切不能用逻辑解释的事情，最终都可以归为“机缘”二字。
唐楹立马被说服了，姑母再是一心向道又能怎么样，但跟仙人师父有缘分的人，可是她啊！
认下这个徒弟后，钟天越发觉得唐楹很是不错，聪慧勤奋好学，愿意修习，也肯吃苦。
一开始的时候只觉得药王逼他收徒有些心烦，现在后来也觉得不错，毕竟如今他活了几万年后，也终于算是有了一个亲人。
唐楹的确很有天赋，没过几年就达到了飞升的条件。
钟天原本想要等她来到仙界，再好好带一带她适应仙界生活，结果就在这时，天庭爆发了仙魔大战，他只能跟着将士们远赴前线。
等到仙魔大战结束后，又要开启玄天门封印诸事。
这些事情并不比直接对战上魔界更加容易，一样存在很大的风险。
钟天不希望让唐楹知道自己的存在后，再让她知晓自己出事，这样无端悲痛一番，刚入仙界就没了师父，倒不如好好留个念想。
算算时间，两人才二百来年不见，时间不算长，钟天便打算过一阵子等自己封印完了玄天门，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再去找她。
到那时再跟她说一说师父的伟大事迹和经历的那些光辉岁月。
直到那日宴席之上，他因为误饮了玉液琼浆没站稳，直接栽下了云头，遇上一个满眼好奇的小姑娘。
正是知微。
他看到了她腰间留着的当年他送给唐楹的信物，又问了几句她的家庭情况后，才确定了这是唐楹的孩子的。
他也没想到自家徒弟这般效率，才分别两百多年不见，就给添了一位小徒孙。
再见唐楹之时，钟天感觉她和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也许当了母亲之后的人就会改变许多。
不过看样子，她过得很是不错。
夫君生得好看又对她百依百顺，女儿听话又聪颖，年纪轻轻通过了天庭招考。
他几乎是在第一次见面之时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徒孙。
只是知微年纪到底小，父母也都是很普通的散仙，体质实在算不得好，想要通过阵法考试，只能多用一些巧劲儿。
钟天甚至想着等日后封印玄天门的事情落下来后，他再去找药王帮着调理一番体质也就是了。
本来他还是想要等辅导她完成阵法考试再离开的，结果刚刚辅导没几日就接到了斗部的召唤令，玄天门封印之事又出了问题，请他快一些回去。
他只能和知微匆匆辞行后赶回天庭，并想着等到她再参加考试的时候一定早些归来，好好辅导，帮她过了天庭招考才是。
可结果等到他从弱水之滨再回来的时候，听说她不仅通过了考试，短短几年之内就成了广寒宫的八品仙君。
只是这考核实在难过，一直没有能过得去。
而这也正是他的强项。
只是还有封印玄天门的事情未得了结，所以这会儿也不好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知微素来聪颖，看他修为不错又好像很是闲散没什么事，把他当成了一个清君，并在有一日学习的时候告诉他，等到以后自己努努力，为天庭做出很多的贡献，到时能够通过荫庇给他再升一品。
说起来，这还是这辈子第一个从亲人的角度出发为着他打算，对他说出这些话的人。
钟天没觉得她异想天开，只觉得可爱。
但是他也明白，自己如今已经是二品仙君，已经是金字塔的顶端，知微就算再聪慧，再有本事，也不太可能让他再上一层楼。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宝贝徒弟闺女的能量实在超乎了他的想象，就在他们认识的第三百个年头，他竟然真的靠着她的荫庇登上了一品真君之位。
这也是天庭几万年来的头一遭，大家都纷纷说他眼光好，当年收了唐楹，后来又有了知微，简直是三界当中独有的一份儿运气。
值得一提的是，南徵虽然以前做孙儿做得只是寻常，东阳帝君提起来气得直跺脚，但是做孙女婿起来却是相当贴心。
微微事情忙，南徵也忙，但南徵总归不是代理天君，比微微要清闲不少。
南徵很聪明，在知微的事情上尤其上心，知道知微对师祖上心，所以每当知微交代一分，通常能够周到得想到更多。
所以大家在羡慕他有个好徒孙的同时，再次羡慕起了有个周全细致的徒孙女婿。
因为这件事情，多年好友东阳和药王都有些吃醋，说起话来也有些酸溜溜的。
难怪从前药王一直那样追求家庭地位，钟天也是在此刻体会到了比功成名就升职加薪更多的快感。
瑶池仙宴之上，钟天用宴之后觉得有些昏沉，便依着西王母的安排就近在湖心亭上小憩了一下。
也是在这处湖心亭中，他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真实得就像是在现实当中发生的事情一样。
那天大家在方诸山喝酒，他因为有事绊住了，没有来得及赶过去吃酒，自然也没有同东华等人一起行酒令。
没了东华做出的他和东阳是亲家的推算，自然也没了药王过来催促他成家和找徒弟。
唐楹没有飞升进入仙界，后来也便没有了知微。
其实他独自生活了几万年，有老友，有下属也有同事，按理说不会觉得孤单。
但是经历过了有徒弟、有徒弟闺女和女婿的日子后，再回到了如今的生活当中，感觉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却觉得有些没了意思。
人生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色彩。
钟天再睁开眼已经是天光大亮，刚醒过来就有仙侍来侍奉他起身：“衡泽真君您总算醒了，西瑶帝君托我来看过您好几次了。”
不知道是不是做梦后遗症，钟天在听到知微的名字之后感觉胸口都疼了一下。
“我睡了多久？”
“已经两天了。”那仙侍道，“听说是今儿宴席上有人又把酒水拿错了，玉清酒取成了玉液琼浆，就您和东阳帝君的倒错了，他还在睡着呢，还是您先醒了。”
也就是说，微微等了他两天？
钟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千年来两次取错酒最终误食玉液琼浆的事都被他给撞上了，一次栽下云头遇见了知微，一次梦里直接把知微给弄没了，这是多大的运气才能碰上。
钟天快速起身，走出湖心亭来找知微会和。
西王母给了知微辟出了一处花厅，知微在那里一边等着他，正在批阅各地呈上的奏书奏折。
知微今日身上的衣服，倒比天君在位的时候还要隆重几分。
天界几万年来都没有代理的天君，还是一位女帝君，兰月殿和御监司对于她的冠服制作一事完全找不到旧例可循，可谓是一片空白。
大家研究了许久，又经过了几次上会，最终由退休后的天君设计绘制了最终成稿，由几位天庭班子成员拍板定案。
朝云髻之上是凤凰紫金冠，配以玄玉镂空双鸾牡丹花簪用做固定，极品水灵珠做成的流苏长长垂下，散落在她的脖颈和耳畔。
知微半撑着头，用朱笔在奏书上写写画画，慵懒华贵，很有了几分女帝气质。
可惜一开口就破了功。
“师祖，你快来看看，我的脖子歪了吗？”
这的确是他熟悉的那个知微。
钟天有些无奈：“好端端的，脖子怎么会歪？”
自然是被压得！
知微轻轻拨了拨珠帘，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今日的瑶池仙宴，景维仙君非要我穿刚刚制成的这件衣裳，说是这瑶池仙宴近百年才开一次，作为代理仙君，必须要扮得隆重些。”
只是这有些隆重过了头，弄得她浑身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这样歪着头批折子，写字都不能好好写。
其实她也有个还算不太夸张的朝冠，平常晨会和通明殿议事之时也常带的，觉得也挺好的。
可景维仙君和秦湘竹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还扯到设计这衣裳的天君心血身上来，最后把她给说动了，前日穿了这身衣裳过来赴宴。
确定了知微还好好的在这里，钟天的心又落回到了肚子里。
前几日因为南徵和知微对他比药王好的事情，弄得药王老大不愉快，这几日见他一直冷冷的。
现在想来，还是要感谢当年药王当年对他的推动，让他收了唐楹为徒，最后才有了知微。
自己前几日又得了太阴星君给了两坛桂花酿，药王也爱这个，不如请他来喝酒吧。
药王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应约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气鼓鼓的。
药王也没想到，就在他的家庭地位赶超东阳后，又来了个劲敌衡泽，而且知微和南徵明显更偏着钟天这位师祖。
看钟天取出两坛珍藏的好酒招呼他共饮，药王心里又不免开始泛酸：“哟，这是微微送你的，还是君牧送你的？”
看这个架势，八成又是来找他炫耀的。
“倒也不是。”钟天道，“这是太阴星君前些日子赠予我的桂花酿，听说还是当初微微在广寒宫时候留下的桂花树上桂花酿制而成的，你且尝尝。”
今天的衡泽竟然不是来炫耀的，而是真心找他过来一处喝酒的。
药王觉得这事实在有些反常。
不过不管怎么说，既然不是来炫耀孩子们贴心的，他们就还可以做朋友。
药王很给面子的接过酒杯尝了一口：“这酒不错。”
微微留下的桂花树酿成的酒，自然就是世上最好的。
药王用了两壶桂花酿后，发现钟天却不怎么喝，前后统共也就饮了三杯。
药王不免有些奇怪：“这样好的桂花酿，你怎么端着不饮？就纵着我一个人来喝？”
钟天轻咳一声，道：“上次在瑶池仙宴上喝大了，所以微微这段日子不准许我再饮太多。”
药王气结。
看看，这又吹上了。
他就知道是这种结果。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这桂花酿一共才有两坛，衡泽少喝点，他就能多喝点。
衡泽这人吧，除了喜欢炫耀知微对他多好之外，其他好像没什么缺点了，起码比东阳等人可交一些。
那就让他赚点口头上的便宜吧，毕竟这两坛美酒都进到自己肚子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亲家，就不跟他过多计较了。
药王如是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