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杞跌跌撞撞回到东宫。
这是他入主东宫的第一天,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然而也只有这里可以让他避世。
被寒意浓浓的秋风一吹,他的酒醒了大半,刚刚那些恃酒逞勇的举动让他非常后怕,以及回顾起来,突然觉得羞愤难当——堂堂太子,第一次放胆开口,却是为了抢一名官伎,只怕这会成为他永恒的污点,被史官们记录下来,被民间流传开来,被任何时候那些台谏的官员拿出来指责他、羞辱他,让他一辈子为这件丑事抬不起头来。
但他低头看怀里的女子时,那羞愤感又在秋风里飘散了。
他低声安慰道:“娉娉,你莫怕。”
何娉娉低声说:“我不怕。可你……”
凤杞又说:“我不后悔,真的。他们是禽兽,心狠手辣呀。幸而你得以脱身,我也算值了。”
何娉娉的泪水滚热的,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她哽咽着说:“太子,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到了屋子里,伺候太子起居的女官和宫人恭立在那儿,冷眼看着她们的新主人和一个低贱美貌的勾栏女互拥着走进来,都是例行公事地给主子问了安。
凤杞一屁股坐下来,浑身像被抽干了一样,酒劲儿仍然没有散完,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喋喋不休:“娉娉,我不用你谢我。你现在相信我说话算话的吧?被那些老家伙弹劾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嘴上仁义道德、礼仪法度,其实在教坊司里填词听曲,比谁都热衷,还引以为雅事。所以我怕他个毬!写自劾折子就写自劾折子,大不了他明天就废了我,我早就不想干了!……”
何娉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别胡说。”眸子左右扫了扫,示意他注意人言可畏。
凤杞握住她的手,低沉地喊:“娉娉……”
何娉娉看着他,心里一柔。
凤杞喃喃地:“一直只听你唱曲儿,你拒人千里似的,我还是第一次……握你的手。”
何娉娉轻轻地叹息,微微地蹙眉,抚着他的脸颊含情脉脉。
凤杞说:“我知道你三代之上原是好人家出身,命运不济罢了。你放心,我一定敬重你,纳你进门一定守礼!”
何娉娉的泪水突然掉落在他的脸上,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发出满足的噫叹,最后瘫软在高椅上,说:“隔壁有空客房,你不必趁夜赶回去了。我今儿酒多了,要早点睡,明早上还要写自劾折子请罪呢。”
凤杞第二天起床,中酒而头疼欲裂。
他强撑着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有内侍在门口回复:“回禀太子,已经卯初了。”
凤杞掀起被子起身,几个宫人比他还快,趋步过来为他穿袜披衣。
“那个……”凤杞一边揉着头,一边往陌生的门外瞥了一眼。为首的女官立刻说:“这是东宫,自然不能进出自如,在等太子的示下。”
凤杞对她的了然有些不好意思,借口头疼掩着额头和眼睛,说:“送她回去吧,昨儿这一吓,只怕多少日都恢复不过来呢。然后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折子。”
他这纨绔子弟,平日里给勾栏里的娘子们写曲子词写得行云流水,这日写一封自劾折子写得头都要炸了,好容易凑足了字,自己读了一遍觉得狗屁不通,可又改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往折本上誊写。
好容易写完,凤杞说:“我得去垂拱殿谢罪了。”换一件青衣,捧着新写的黄檗纸,缓缓到了垂拱殿前。
这是皇帝召见大臣们听政的地方,有可以容纳东西两府及六部官员的大殿,也有谈私密国事的小阁。四周静悄悄的,等候召见的官员在外值庐等候,看见新太子畏畏缩缩来了,都悄悄掀开窗帘门帘看热闹。
凤杞羞愧难当,在殿前石板地上跪下,对值守的内侍说:“臣凤杞来向父皇请罪,请中侍传个话。”
内侍宽慰了他一句,进到里面很快又出来了:“太子,官家正在谈紧要的国事,说暂时没有空召见。”他瞥了瞥一旁,努努嘴说:“要不太子也到值庐坐一会儿?”
凤杞哪好意思去和一帮道学官员挤值庐!宁可跪着。他摇摇头:“回禀父皇,儿子没脸,倒是在这儿跪着等候的好。”膝头虽疼,也比丢人现眼好。
不过也就这一说,跪到半个时辰朝上,膝盖就开始钻心的疼起来。凤杞咬着牙忍受,把手里一卷黄檗纸举得更高。然而又过了半个时辰,实在疼得有些跪不住了,他悄悄问:“官家今日召见的谁?”
内侍有规矩,一个字都不敢说,只劝:“太子实在吃不消的话,到一旁站一会儿?”
凤杞没怎么吃过苦头的人,少不得被扶起来,一瘸一拐想到一边去。
但垂拱殿偏殿的门“吱呀”打开,一个影子很快飘过,被里头的内侍带往另一条路出去了。那影子着紫缎袍子,边缘是油亮的紫貂缘边——不是那靺鞨的冀王又是谁?
凤杞一愣,皇帝竟然单独召见了冀王?
但他也懒得多想,只自己譬解:昨日冀王与谭王打了一架,作为主人家,可能要安抚赏赐一番。
他等着官家见他,赶紧捧好手中的折本。
但匆匆送完冀王的那个内侍很快到值庐边问:“章相公在哪一间?”
章谊匆匆进入皇帝的偏殿,都没有注意凤杞对他讨好的笑容。
凤杞收了笑,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当然是什么都听不见,而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章谊才面含笑意地出来,掸了掸衣裳,对小内侍说:“快,官家召见晋王。晋王素来不参加朝会的,赶紧快马到王府去叫。”
而后才看见了凤杞,笑眯眯行了个礼,喊了一声:“太子万安!”一句多的话都没有就匆匆离开了。
凤霈来的时候,凤杞明显瑟缩了一下,想喊“爹爹”,突又警觉这可是犯了大忌讳了,就把话咽了下去,又未免有一种见到贴心的亲人的酸热滋味从鼻腔往外冲,愈发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凤霈看着儿子,亦是一般模样: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恭恭敬敬喊了声:“太子。”
凤杞带着哭腔回了声:“晋王。”低下头又开始懊悔昨天的不智。今日官家必然是告状,也必然是对自己的亲爹冷嘲热讽,无非是“不知如何管教子孙”“实在丢人现眼”之类的难听话。自己犯过,爹爹受气,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此刻,他恨不得爹爹打他一顿才好。
凤霈不敢与他多话,多瞧了一眼,就匆匆进了偏殿。
没过多久,凤杞就听见爹爹对官家抬高了嗓门:“官家,这我万万不能答应!!”
官家的声音仍然听不见,但稍倾听见凤霈近乎嚎啕:“官家!臣弟知道您怪我当年,可是——”
官家大约总算提高了嗓门:“胡说!这是今日的国事,与当年的私事没有丝毫的关系!”
“官家!陛下!七哥!您这是要挖我的肉啊!”
“送晋王出去!”
凤杞胆战心惊,不知官家会如何严厉地处置自己,以至于一直万事不关心的爹爹会这样和他顶撞起来。
晋王凤霈几乎是被内侍架着腋下拖出来的,他蹬着两条腿,还在不断地喊:“七哥,七哥,您收回成命吧!”
里面没有任何回音。
凤霈到了大殿丹墀之下瘫坐在地,几个内侍才撒手,都是伏低做小地好好劝慰着,而刚刚十分失态的凤霈,此刻没有嚷嚷,人瘫软了似的倚着丹墀的栏杆,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
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凤杞担心地上前,犹豫了一下才叫道:“皇……叔父,怎么了?”
凤霈挪开手看了看儿子,嘴唇嚅嗫似乎要说什么,但旋即想到儿子今日来请罪,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他何苦还拉孩子蹚浑水?他半日才说:“太子不用管了,等官家召见你时,你诚心认罪悔过就是。”
凤杞扭头看了一眼被秋阳照得金煌煌的垂拱殿,含着泪对父亲点了点头,说:“叔父,我知道自己错了,如今天就塌下来,我也会努力顶起来。”咬咬牙暗想:左不过风流罪过,被指脊梁骨骂一辈子就骂一辈子吧,官家总不至于拿这事株连他的家人,他自己承受一切就是了。这样一想,倒也有了几分勇气,于是又笃定地点点头。
凤霈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而看儿子可怜,心里极为自伤,把苦涩往肚子里咽了下去,慢慢离开了垂拱殿。
凤杞看了看皇帝召见的小阁,重新捧起手中请罪的折本,大声说:“儿臣凤杞,给父皇请罪。”
好一会儿,内侍小碎步走出来,含着笑对凤杞说:“太子,官家说从早晨忙到这会儿已经累坏了,太子的请罪折奴替您递进去,太子他就不召见了,回去闭门思过吧。”
凤杞只能含羞把那折子交给内侍,拖着疼痛的双腿走了两步,突又转回来说:“中使,可否替我转达父皇,儿子一万分知道自己的错了,实在不干家里人的事。那歌姬我也遣回去了,没有做下丢人现眼的事。请……请父皇责罚我一个人就是,勿……波及到晋王家人。”
内侍的笑容显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才说:“奴为太子转达。”
不需他传话,官家一直默默地站在密阁的帘子后,揭开纱帘一条缝隙,从半透明的竹帘后望着外头的一切。
此刻,他扯一丝冷笑。
俟那内侍进来,似要回报刚刚凤杞的话,官家摆摆手,皱着眉示意他不用说了。又指了指一旁的字纸篓,示意把凤杞的请罪折子扔进去。
等内侍悄无声息退出,他才冷笑着自语:“挖肉,你也必须得挖了!”